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的痛感。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的只有铁锈味的血。
太阳,一个巨大的、恶毒的火球,悬在头顶,把整个世界烤成了一块焦炭。我们的聚落,就像这块焦炭上的一抹灰,风一吹,就散了。
水循环系统,彻底死了。
昨天夜里,最后一滴循环水被一个孩子贪婪地喝掉,他的母亲在一旁,空洞地看着,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因为眼泪,在这里,比水更奢侈。
绝望,像瘟疫一样蔓延。
人们瘫坐在阴影里,像一具具等待风干的尸体。眼神,浑浊,死寂。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站起身。
金属探测器在我手里,沉重得像一块墓碑。这是我从一架坠毁的旧世界飞机残骸里拆出来的,唯一还能用的东西。
“阿杰,别去了。”
是长老的声音,沙哑,无力。“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沙子,和死亡。”
我没回头。
我的目光,像鹰一样,扫过这片废墟。沙砾,是这里永恒的主题。它们覆盖了一切,城市,道路,还有……希望。
但我必须去。
因为我想起了那个孩子喝完水后,嘴角满足的弧度。那是我见过,最美的东西。
我走向聚落边缘,那座坍塌的图书馆地基。旧世界的遗迹,也是我们拾荒者的宝库。或者说,坟场。
脚下的沙子,软得像女人的腰,却又暗藏杀机。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脚踝。
我打开探测器。
嗡——
电流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拖着它,一步一步,像是在给这片土地做最后的临终祈祷。
沙子,碎石,生锈的钢筋。
探测器发出单调的哀鸣。
突然!
嗡嗡嗡——!
一声尖锐的、急促的警报,像一把锥子,狠狠刺进我的耳膜!
我的心,猛地一跳!
就是这里!
我扔掉探测器,跪在地上,用双手疯狂地刨挖。滚烫的沙子灼烧着我的手掌,指甲里塞满了沙砾,血渗出来,和沙子混在一起,变成了黏稠的红色泥浆。
我不在乎。
我挖得更快了。
一块,两块……沉重的混凝土板被我掀开。下面,是一个被压扁的铁盒,古旧,布满锈迹。
它像一颗心脏,埋在废墟的胸腔里。
我用尽全身力气,把它拽了出来。
盒盖是焊死的。我拿出撬棍,对准焊缝,用尽全身的力气砸下去!
哐!哐!哐!
火星四溅。
每一次撞击,都震得我虎口发麻。汗水像小溪一样,从我的额头流下,滴进沙子里,瞬间蒸发。
终于!
焊缝裂开了。
我撬开盒盖。
里面,没有水,没有食物。
只有一把钥匙。
一把造型古怪的钥匙,通体漆黑,材质非金非铁,入手冰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上面刻着繁复的、仿佛活物般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在缓缓流动。
这是什么?
我握紧了它。
一种莫名的、疯狂的直觉,攫住了我。
我拿着钥匙,转身,走向聚落。
所有人都看着我。
他们的眼神,从麻木,变成了疑惑,然后是……愤怒。
“阿杰!你找到了什么?”一个男人嘶哑地问。
“水吗?!”一个女人挣扎着爬向我,眼睛里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
我沉默着,从他们身边走过。
那丝火苗,在我沉默的背影中,熄灭了。
“骗子……”
“又是没用的东西……”
“我们都要死了,你还在找这些破烂!”
咒骂声,像苍蝇一样,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我不在乎。
我的目标,是聚落外,那片禁忌之地。
沙漠深处,一个孤零零的、废弃的集装箱。
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它像一头钢铁巨兽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几十年了。长老说,那是旧世界的诅咒,谁碰谁死。
但我现在,只想赌一把。
身后,跟上了几个人。
他们不是来帮我的。他们是来看我死的。
我走到集装箱前。巨大的铁皮箱体,在烈日下泛着白光,烫得能瞬间烤熟人肉。上面只有一个锁孔,一个和我手中钥匙形状完全吻合的锁孔。
我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族人,站在远处,像一群等待审判的幽灵。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嘲讽和绝望。
我转回头,深吸一口气。
那口气,滚烫,带着沙子的味道。
我将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
一声轻响。
仿佛是整个世界的心跳。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拉!
吱——呀——!
沉重的箱门,缓缓开启。
没有诅咒。
没有爆炸。
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荧光,从门内喷薄而出!
那不是光,那是生命!
一片微型生态绿洲!
湿润的、带着青草芬芳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死亡的腐臭!眼前,是潺潺的流水,是翠绿的蕨类,是盛开的、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绿洲中央,一颗拳头大小的能量核心,正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的脉动光芒,像一颗初生的太阳!
“啊——!”
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是那个孩子的母亲。
她跪倒在地,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紧接着,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哭喊着,尖叫着,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他们扑进绿洲,用手捧起清澈的流水,大口大口地喝着,任由水花溅满全身!他们抚摸着那些柔软的叶片,亲吻着那些鲜艳的花朵,仿佛在亲吻一个失而复得的爱人!
狂喜!
纯粹的、极致的狂喜,淹没了每一个人!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
我的嘴唇,终于有了一丝湿润的感觉。那不是水,是空气中弥漫的水汽。
我看着他们笑,看着他们哭,看着他们像孩子一样打滚。
我的心里,也有一朵花,在悄然绽放。
这就是……希望吗?
真好。
然而。
狂喜,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绿洲中央,那颗能量核心,突然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光芒,开始不稳定地明灭。
像一颗濒死的心脏。
“嗯?”
有人停下了动作,疑惑地看向中央。
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核心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周围的植物,像是被抽干了灵魂,迅速地枯萎!翠绿的叶片瞬间变得焦黄,然后蜷曲,化作飞灰!清澈的流水,变得浑浊,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腐朽气味!
那股生命的芬芳,变成了坟墓的恶臭!
“不……不!!”
人们的表情,从狂喜,瞬间凝固成了极致的恐惧!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片刚刚还赐予他们无限希望的天堂,在短短几十秒内,变成了一片正在腐烂的地狱!
那颗能量核心,最后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了。
整个绿洲,死寂。
一片狼藉。
所有人的目光,缓缓地,像被操控的木偶一样,齐刷刷地,转向了我。
站在门口的我。
他们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狂喜,没有了感激。
只有一种东西。
一种比沙漠的烈日更灼热,比死亡更冰冷的东西。
憎恨。
我带来的,不是希望。
我带来的,是一个正在吞噬生命的陷阱。
咒骂声像毒蝎子,一针一针扎进我的脊背。
“瘟神!”
“你把绿洲毁了!”
“滚出去!别脏了我们的地!”
我站在聚落中央,脚下是干涸的泥坑,刚才还流淌着清泉的地方,如今只剩一圈灰白的盐渍,像一道溃烂的伤口。风一吹,灰就扬起来,糊在每个人脸上,也糊在我眼里。
没人动手打我。他们不敢。
但眼神比刀子还利。
我低头,看见自己掌心的血痂裂开了,混着沙子,黑红一片。那把钥匙,此刻正静静躺在聚落入口的石台上——我亲手放的。它不再发光,不再温润,像一块烧冷的铁。
可我知道,问题不在钥匙。
也不在我。
鹰眼扫过绿洲残骸。那颗熄灭的能量核心,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但裂痕的走向……不对。不是自然崩解,是被“抽走”的。能量像水,从裂隙里被一股看不见的力拽着,朝一个方向流——正西,沙漠腹地。
那里,只有死亡。
长老说,连秃鹫飞过都会坠落。
可我得去。
不是为了赎罪。
是为了那个孩子嘴角的弧度,不能变成他母亲眼里的灰。
夜,来得又快又狠。
我背上水囊——只剩半袋,干粮三块,刀一把,绳索一卷。没拿探测器,那玩意儿在沙暴里就是废铁。刚踏出聚落栅栏,天就变了。
黑云压下来,不是云,是沙。
百年不遇的黑沙暴,像一头从地底爬出的巨兽,张开嘴,要把整个世界吞进去。风卷着沙砾,抽在脸上,像刀片刮骨。我眯起眼,鹰瞳在黑暗中收缩,捕捉每一丝气流的走向。
沙暴里,方向是死的。
但直觉是活的。
我贴着沙丘背风面爬行,像一条蜥蜴。沙子灌进领口,磨得皮肉生疼。忽然,脚下踩空——不是陷阱,是塌陷。我顺势滚下去,撞进一个半埋的金属结构里。
哐当!
头撞上铁壁,眼前一黑。
缓过神,才发现这是个旧世界的避难所,半截埋在沙下,锈得只剩骨架。空气里有股霉味,混着铁腥。我摸出火石,咔哒两下,微弱的火苗照亮角落。
一具干尸,盘坐在墙边。
皮包骨头,眼窝深陷,空洞地望着门口。他右手死死攥着一块数据板,指骨嵌进塑料壳里,像是临死前最后一搏。
我掰开他的手指。
数据板居然还有电。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我的脸。上面只有一个坐标——正是我感知到的能量流向终点。旁边,一行血字歪歪扭扭:
**“别去,那是坟墓。”**
字迹干涸发黑,不知写了多久。
可那血,不是人血。太稠,带荧光。旧世界的玩意儿。
我盯着那行字,喉咙又干了。
不是因为渴。
是因为……这人,也去过。他也发现了。他也试图警告后来者。
可他死了。
死在这儿,连名字都没留下。
我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灰。避难所顶棚漏风,沙子簌簌往下掉。外面,沙暴还在咆哮,像无数亡魂在哭嚎。我该留下等风暴过去?
不。
风暴会停。
但绿洲不会自己活过来。
我将数据板塞进怀里,贴着胸口。那点凉意,压不住心跳。转身要走,脚却踢到干尸脚边一个铁盒。打开,里面是半瓶水,密封完好。水清得能照见人影。
我顿了顿。
没喝。
把水瓶放回原处,轻轻盖上盖子。
“你留着吧。”我低声说,“我还有路要走。”
推开门,黑沙扑面而来。
我拉紧头巾,弓着腰,冲进风暴。风像鞭子抽在背上,沙子钻进每一寸缝隙。可奇怪的是,我竟觉得……轻松了。身后那些咒骂、那些憎恨,全被风卷走了。只剩我,和那股牵引能量的线,像一根看不见的丝,拽着我往西。
走了不知多久。
也许一小时,也许三天。时间在沙暴里没意义。我靠心跳计数,一步,两步……突然,脚下沙地一软,整个人往下陷!
不是流沙。
是空洞。
我本能地伸手抓,指甲抠进沙壁,勉强稳住。低头看,下面黑得不见底。风从洞里往上灌,带着一股……湿润的气?
不对。
沙漠深处,不该有湿气。
我掏出绳索,一头绑在腰上,另一头系住一块凸起的钢筋。深吸一口气,跳了下去。
下坠。
风声在耳边呼啸。
十米?二十米?
砰!
脚踩到实处。
是金属地板。冰凉,平整。我扯了扯绳子,确认安全,才松开手。火石再亮,光晕扩散——
我站在一个巨大的地下舱室里。
四壁是银白色的合金,刻满看不懂的符号。中央,一个圆形平台,上面悬浮着……一颗和绿洲一模一样的能量核心。但它在发光,稳定,脉动如心跳。
而它的光芒,正通过无数细如发丝的光缆,逆向输送——
输回地表。
输向……我们的绿洲?
不。
等等。
我眯起眼。
光缆的流向……反了。
这颗核心,不是在补充绿洲,是在**抽取**它!
绿洲是诱饵。
这地方,才是真正的“锚点”。
我往前走,靴子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忽然,数据板在怀里震动。屏幕自动亮起,血字下方,浮现出新的文字:
**“锚点需活体维持。你来了,就别走了。”**
我猛地抬头。
舱室尽头,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不,不是人。
是干尸——和避难所里那个一模一样,只是……它的眼睛,亮着幽绿的光。
它开口,声音像砂纸磨铁:
“欢迎回家。”
我手按上刀柄。
鹰眼锁死对方。
狼尾在风中绷直。
沙暴还在头顶咆哮。
而我,站在了坟墓的中心。
干尸朝我走来,脚步轻得像沙漏漏沙。
我拔刀。
刀刃在幽光下泛着冷青。
可那干尸没停,眼窝里的绿光越发明亮,像两颗鬼火。
“欢迎回家。”它又说,声音带着电流杂音。
家?
我只有废墟,只有风沙,只有聚落门口那把被唾弃的钥匙。
我后退半步,脚跟抵住金属地板的接缝。
忽然,整座地下舱室剧烈震动!
头顶的合金板一块块翻转,露出隐藏的机械结构。应急灯由蓝转红,疯狂闪烁。墙壁裂开,伸出无数金属臂,末端是旋转的激光发射器。
“入侵者检测。”
一个冰冷的机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启动净化程序。”
话音未落,激光网已织成!
红光如蛛丝,密不透风。
我猛地扑向左侧,狼尾在空中甩出一道弧。激光擦着后背掠过,灼烧的焦味瞬间弥漫。地板应声裂开,一道深沟横在我刚才站立的位置,底下漆黑,传来风声——深不见底。
没时间喘气。
第二波攻击来了。
我翻滚,蹬墙,借力跃起。
拾荒十年,我在残骸间练出的不是技巧,是本能。身体比脑子快。激光扫过脚踝,裤腿烧出洞,皮肤火辣辣地疼。但我没停。
通道在变。
墙壁移动,地板塌陷,天花板压下。
这地方,是个活的迷宫,专为杀死闯入者而生。
我咬紧牙,冲向中央控制室的方向。
数据板在怀里发烫,像一块烧红的炭。那行字还在闪:“锚点需活体维持。”
活体?
难道绿洲的命,要用人的命来换?
念头一闪而过。
没空细想。前方通道尽头,一扇银门缓缓开启,里面透出柔和白光。就是那儿!
我加速冲刺。
三米,两米——
地板突然下陷!
我早有准备,绳索甩出,钩住上方横梁。身体悬空,下方是旋转的金属锯齿。冷汗滑进眼睛,刺得生疼。我荡过去,松手,落地时一个翻滚,冲进银门。
中央控制室。
空旷,寂静。
穹顶如星空,地面是透明的,能看见下方无数能量管道如血管般搏动。房间中央,悬浮着一个全息控制台,蓝光流转,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我扑过去。
手指刚触到光幕——
嗡!
整个控制台骤然亮起刺目白光。
一道光束从天而降,将我牢牢锁在原地。动不了,连眼皮都抬不起。
紧接着,一个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不是耳朵听见的,是神经被刺穿的感觉:
**“生命体征确认。”**
**“‘锚点’协议启动。”**
**“自愿献祭,或强制同化?”**
我咬破舌尖,血腥味炸开。
剧痛让我夺回一丝控制权。
鹰眼死死盯着控制台,沙砾般的瞳孔收缩又扩张。献祭?同化?
原来如此。
绿洲不是故障。
是设计。
旧世界的人,造了这系统,用活人当电池,维持生态幻象。那干尸,那血字,都是前人的警告。他们来了,选了,死了。
现在轮到我。
聚落里那些脸,又浮现在眼前。
孩子的笑,母亲的泪,长老的叹息。
还有他们最后看我的眼神——憎恨,像刀。
可我知道,他们不是恨我。
是怕死。
我喉咙动了动,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但心里,答案早就有了。
我不是来活命的。
我是来给命的。
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右手,朝控制台伸去。
不是关闭。
是确认。
光束更亮了。
皮肤开始发烫,像被阳光烤透。
意识边缘,传来撕裂感。仿佛有无数根针,正从骨髓里抽出我的生命,输进这冰冷的机器。
就在这时——
控制台突然闪烁,一行新字浮现:
**“检测到高适配性基因序列。是否绑定‘残骸锚点’身份?”**
我愣住。
残骸锚点?
那是什么?
没等我反应,光束骤然收紧。
剧痛如潮水淹没神智。
眼前发黑,耳边只剩机械音的回响:
**“绑定中……”**
**“请保持生命体征……”**
**“否则,聚落绿洲将永久枯竭。”**
我跪倒在地,手指抠进金属地板的缝隙。
狼尾垂落,沾满灰尘。
鹰眼模糊,却仍盯着那行字。
原来,不是死。
是变成这废墟的一部分。
像那具干尸,像那些无名的拾荒者,像所有被沙漠吞没却仍在守护的人。
我咧了咧嘴,尝到血和笑的味道。
挺好。
至少,那孩子的嘴角,还能再弯一次。
光,越来越强。
我的影子,正被一点点吸进控制台里。
就在意识即将断开的刹那——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轰!
整个金字塔震动。
沙从穹顶缝隙簌簌落下。
控制室的门,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艰难地转头。
门缝外,一道微弱的手电光,正疯狂晃动。
有人来了?
不可能。
聚落的人,恨我入骨。
可那光,执着地照着门锁。
像在找我。
我张了张嘴,想喊“别进来”,却只吐出一口血雾。
控制台的光,已漫过我的胸口。
心脏跳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沉。
门外,手电光停了。
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金属门板,微弱却清晰:
“阿杰……我们……来接你回家。”
门外的声音,像一根针,扎进我快要冻僵的心。
“回家”?
我苦笑。
家在哪儿?聚落?那地方早把我当瘟神了。
可那声音,是长老的。沙哑,颤抖,却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坚定。
我本该感动。
可现在,我连动一根手指都难。
光束已漫过脖颈。
生命力像沙漏里的沙,哗哗地流。
痛,不是刀割,是骨头被碾成粉,血被抽成丝,一缕一缕,输向远方。
眼前开始发花。
幻象来了。
绿洲恢复了。
水清得能照见云。
孩子们赤脚踩在草地上,追着蝴蝶跑。那个喝光最后一滴水的小子,正捧着水瓢,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他母亲站在旁边,眼角有泪,但嘴角是扬的。
真好。
比我梦里的还亮。
可就在这时,控制台深处,一道异常数据流闪过。
我的鹰眼,哪怕在濒死边缘,也捕捉到了。
**能量转化率:127%。**
**生命损耗速率:超阈值。**
**预计维持时间:362天。**
一年?
只够撑一年?
我心头一沉。
不是技术问题。
是设计缺陷。旧世界的人,根本没打算让锚点活太久。他们要的,只是一个短暂的生态骗局,骗后来者前赴后继,用命填坑。
更糟的还在后头。
我感觉到脚下传来细微的震颤。
不是沙暴。
是能源核心——那颗悬浮在金字塔最底层的旧世界心脏,正因我的强行接入而过载。它的频率乱了,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再这样下去,它会炸。
不是小爆。
是能把百里沙漠熔成玻璃的核聚变级爆炸。
我成了定时炸弹。
一边用命养绿洲,一边准备把所有人炸上天。
讽刺得让人想笑。
可我笑不出来。
喉咙里全是铁锈味。
门外,撞击声更猛了。
“阿杰!撑住!”是那个曾骂我“骗子”的男人。
“我们错了!”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绿洲又活了!是你救了我们!”
他们看见了?
绿洲恢复了?
那他们更不该来。
我咬紧牙,用最后一丝清醒,试图在意识里对系统下令:**切断连接,自毁锚点。**
可系统毫无反应。
协议一旦启动,就不可逆。
我成了这金属坟墓的零件,连死,都得按它的规矩来。
幻象又来了。
这次,绿洲在燃烧。
孩子们的笑声变成尖叫。
长老跪在焦土上,手里攥着那把黑钥匙,灰飞烟灭。
不。
不能这样。
我猛地抬头,鹰眼死死盯住控制台核心。
既然不能断开,那就……改写协议。
拾荒者没文化,但我会拆。
拆过上千件旧世界残骸,我知道它们的弱点——所有系统,都有后门。尤其是这种拿人命当燃料的邪门玩意儿,一定留了紧急覆盖权限。
我集中全部意志,将残存的生命力,不是输向绿洲,而是逆流冲向控制台的底层代码区。
剧痛加倍。
像有人把我的脊椎抽出来当鞭子抽。
但我不管。
手指在虚空中抓挠,仿佛能摸到那些无形的数据流。
忽然,一段隐藏指令浮现:
**“锚点过载保护:检测到高危状态,是否启动‘火种’模式?”**
火种?
什么意思?
没时间犹豫。
我用尽最后力气,在意识里吼出一个字:**“是!”**
嗡——!
整个金字塔剧烈震颤。
能源核心的狂暴频率,竟奇迹般缓和了一瞬。
控制台蓝光转为柔和的金。
一行新字缓缓浮现:
**“火种协议激活。锚点将转化为能量种子,可移植,可复制,可播撒。”**
我愣住。
这不是牺牲。
这是……传承?
旧世界的人,或许一开始是骗子。
但他们最后,还是留了一线希望。
门外,撞击声停了。
接着,是金属切割的刺耳噪音。
他们在用氧炔焰烧门。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
皮肤正变得透明,血管里流淌的不再是血,是光。
狼尾无风自动,沙砾从发梢簌簌落下,像一场微型沙暴。
我快没了。
但绿洲,能活更久。
不止一年。
只要有人继承这“火种”,希望就能燎原。
门外,门锁终于熔断。
光,从缝隙里涌进来。
不是手电光,是……绿洲的光。
他们把绿洲的能量核心,带来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别靠近”,可声音化作了光尘,飘散在空中。
控制台突然发出尖锐警报:
**“警告!能源核心稳定性降至12%!爆炸倒计时:00:07:23”**
七分钟。
够他们跑吗?
我望向门缝。
那道光,越来越近。
像当年我在废墟里,看见孩子嘴角的弧度。
真好。
这次,换他们来找我了。
我闭上眼,任由身体化作光流,涌入控制台深处。
最后一刻,我在意识里,轻轻按下了“火种”释放键。
金光,从金字塔顶端冲天而起。
穿透百米沙层,直刺苍穹。
金光冲天而起的瞬间,爆炸倒计时停了。
不是取消。
是冻结。
控制台在我面前裂开一道缝隙,像一只睁开的机械眼。
数据流如瀑布倾泻,全是乱码,全是警告,全是旧世界临死前的呓语。
我残存的意识像一根针,在这片信息洪流里穿行。
不能死。
更不能让他们死。
门外的脚步声近了。
我能听见粗重的喘息,金属靴踩在地板上的回响。他们来了,带着绿洲的光,带着悔恨,带着我拼了命才换来的希望。可如果我现在崩解,能源核心会立刻失控——那道金光,不过是回光返照。
我必须找到活路。
鹰眼在数据流中扫视。
拾荒者的本能告诉我:越是危险的地方,越藏着救命的钥匙。
我咬紧牙关,把最后一丝清醒扎进系统最深处。
忽然,一行猩红小字闪过:
**“紧急休眠协议——极度危险,不可逆。”**
我点开。
说明冰冷如刀:
“将锚点生命体征降至0.1%,强制稳定能源核心。过程伴随神经剥离痛,成功率17%。唤醒需外部高能输入,否则永眠。”
永眠?
那和死有什么区别?
可幻象又来了。
不是燃烧的绿洲。
是清晨。
露珠挂在草叶上,孩子蹲在水边,小心翼翼捧起一只迷路的甲虫。他母亲在远处晾衣服,哼着走调的歌。长老坐在石头上,用沙子教几个小子写字——写的是“阿杰”。
他们记得我。
不是瘟神。
是人。
我闭上眼。
再睁开时,鹰瞳里只剩决绝。
“启动休眠协议。”我在意识里低吼。
嗡——!
没有警告,没有确认。
系统直接执行。
剧痛炸开!
不是抽骨,是剥魂。
每一根神经都被撕成两半,一半留在身体,一半被冻进冰层。我张大嘴,却发不出声。狼尾绷直如铁,沙砾从发间簌簌滚落,在金属地板上敲出细碎的哀鸣。
身体开始结晶。
皮肤泛起冰蓝纹路,像沙漠夜晚的霜。
控制台伸出无数光丝,缠住我的四肢、腰腹、脖颈,将我缓缓拉向中央。我不是在躺下,是在被铸进这机器的心脏。
门外,门被撞开了。
“阿杰!”
长老的声音撕心裂肺。
我看见他们冲进来。
脸上全是泪和沙。
那个骂我“骗子”的男人,手里捧着绿洲的能量核心,光芒微弱却坚定。女人跪倒在地,双手伸向我,却不敢碰。
我想说“别哭”。
可我的嘴,已经不是嘴了。
是冰雕。
能源核心的轰鸣,渐渐平息。
像一头暴怒的巨兽,终于被驯服。
绿洲的光,透过金字塔的缝隙,温柔地洒进来,照在我半透明的脸上。
孩子们的笑脸,还在幻象里。
真好。
休眠协议完全激活。
我的意识,像一滴水,坠入无边黑暗。
没有梦,没有痛,没有时间。
只有最深处,一点微弱的火种,在冰层下静静燃烧。
控制台最后显示:
**“休眠中。能源稳定。绿洲续航:无限。”**
门外,长老颤抖的手,轻轻放在控制台边缘。
他的眼泪,滴在冰冷的金属上,瞬间蒸腾成雾。
而我,成了这废墟里,最沉默的守夜人。
黑暗里,我听见了风。
不是沙暴那种咆哮。
是轻的,软的,带着青草味的风。
它吹过我的睫毛,拂过我的狼尾,像一只温柔的手。
然后,我听见了声音。
“他还在呼吸。”一个女声,冷静,却压不住颤抖,“心跳微弱,但存在。”
我认得这声音。
是聚落里那个总蹲在废铁堆里敲敲打打的机械师。小时候,我给她修过一只断腿的机械鸟。她没说谢,只塞给我一块糖——旧世界的,硬得能砸死蝎子。
原来她没忘。
“装置准备好了吗?”她问。
“地热导管已接驳,能源替代模块充能98%。”另一个声音回答。
“长老说,全聚落的命,都在你手上。”
“我知道。”她顿了顿,“阿杰救了我们一次。这次,换我们救他。”
我心头一热。
可身体还是冰的。
像一块埋在沙底千年的石头。
忽然,一股滚烫的能量,从控制台底部涌上来!
不是抽我的命。
是替我扛。
地热?
他们竟把沙漠深处的地火,引来了?
剧痛再次袭来,但这次,是解脱的痛。
缠绕我四肢的光丝一根根断裂,冰蓝纹路从皮肤上褪去。肺像被铁钳夹了几年,终于松开。我猛地吸气——
空气冲进喉咙,呛得我咳嗽。
眼前炸开一片白光。
“他醒了!”有人喊。
声音里全是哭腔。
我睁开眼。
鹰瞳花了好几秒才聚焦。
天花板还是那片星空穹顶,但裂痕少了。控制台不再发蓝,而是泛着温暖的橙红,像篝火。
机械师蹲在我面前,脸上全是油污和泪痕。她手里攥着一块烧得发红的金属板,上面刻满电路。“我们用了三年,”她声音沙哑,“拆了七架飞行器残骸,挖穿了三座沙丘,才找到地热脉。”
我张了张嘴,声音像砂纸磨铁:“……值得吗?”
“你值得。”她直视我的眼睛,“没有你,绿洲是坟墓。没有你,我们早成了沙子里的骨头。”
我撑起身子。
狼尾垂落,沾满灰尘,却不再僵硬。
沙砾从发间滑下,落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外面,阳光正好。
透过金字塔的缝隙,照进来一道金线。
我顺着光走,脚步虚浮,却坚定。
聚落变了。
不再是灰扑扑的窝棚。
木屋围着绿洲而建,屋顶铺着太阳能板。孩子们在溪边玩水,笑声清脆。那个曾喝光最后一滴水的小子,如今已长高,正教更小的孩子辨认草药。
他看见我,愣住。
然后疯了一样跑过来,扑进我怀里。
“阿杰叔!”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说你睡着了!我每天都来金字塔门口唱歌给你听!”
我摸摸他的头,没说话。
但心里,有朵花开了。
长老拄着拐杖走来,老泪纵横。“你回来了。”他说,“我们……再不把你当瘟神了。”
我摇摇头。
瘟神也好,神祇也罢。
我从来只是个拾荒者。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闲着。
机械师把破译出的技术全给了我。旧世界的数据库,像一座金山。我日夜研究,不是为了当英雄,是为了让更多人活。
三个月后,我造出了第一台“微型绿洲发生器”。
巴掌大,靠太阳能和空气凝水,能养活十个人。
我把它装进当年那个集装箱。
“你要去哪儿?”机械师问。
“东边。”我说,“听说那边有个聚落,刚被沙暴吞了。”
“可你刚回来!”
“正因为刚回来,才知道希望多贵。”我笑了笑,“不能只守着一亩三分地。”
临行前夜,我把从图书馆废墟找到的钥匙放进集装箱。
里面还有水、种子、一张手绘地图,和一句话:
**“活下去,然后帮别人活下去。”**
第二天,我推着集装箱,走向沙漠深处。
身后,聚落的人站成一排,默默送行。
没人哭。
他们知道,我不是去死,是去播火。
风卷起黄沙,盖住我的脚印。
狼尾在风中飘扬,鹰眼望向远方。
沙海无垠,但我知道,总有人,会在绝望里,找到这把钥匙。
而我,会继续走。
直到废土上,处处是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