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人祸时,赘婿父亲卷走家里全部钱财,带着外室和一双儿女逃跑了。
气死了病重的外祖父,留下了我和孕晚期的娘亲。
当晚,娘亲给自己下了堕胎药,委身于匪徒,为我们求来了一线生机。
后来,贵为天子宠臣的父亲剿灭叛军,找到了他毕生耻辱的我们。
那时,娘亲已经生下了两个父不详的孩子。
而我则有小雏妓之名。
“大人,”娘亲笑容娇媚,匍匐在父亲脚边,声音酥软求道,“让我们母女二人服侍您一晚再上路如何?”
父亲放下了长剑,用脚勾起了娘亲的脸。
1
“你还记得你父亲的模样吗?”娘亲一边给我挽发一边问我。
毕竟他抛弃我们的时候,我刚刚过完五岁生辰。
如今,我十六。
也是那一晚,他卷走家里所有钱财。
原本大夫口中还能活上三年五载的外祖父吐血而亡,死不瞑目。
我仰头看着娘亲,点头,“记得。”
刻骨铭心地记得。
娘亲抱着我,柔软地笑。
她很美。
比十一年前还要美。
毕竟,被父亲抛弃后,她靠着卖身为我们求来片刻安稳。
她总说,自己是被男人浇灌滋养出来的娇花。
每次说完,她都会笑,笑得眼圈都红了。
这一次也是同样。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摸了摸白皙的脸,问我。
“你说,你父亲见到娘亲,会怎么样?”
我认真地想了想。
会杀掉我们吧。
毕竟,他如今再也不是从前那赘婿的身份,而是圣上宠臣,多少皇子都仰仗着他的脸色而活。
而我和娘亲,则是他最糟糕的污点。
我这样对娘亲说,她却笑着摇了头。
“傻宝儿,你太不了解男人了,他会对我爱不得,恨不得。”
说完,她看着我,揉了揉我的头发,那般温柔,“小乖,你安心,他欠你的,我都会让他还给你。”
我抬头凝着娘亲,“那他欠你的呢?”
娘亲笑靥如花,“那我得让他用命来还。”
我点了点头,“到时我也帮娘亲捅他一刀。”
娘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痛。
她刚想再说什么,我们的屋子里就闯进来一大批身着盔甲的人。
“这就是那对儿出了名的母女?”
其中有一个人死死地盯着娘亲调侃,眼睛里猥琐的光都要溢出来了。
另一个看向了我。
“我倒是觉得这个更有味道。”
娘亲不着痕迹地将我掩在身后,曾经的名门闺秀,如今一颦一笑都是万种风情。
“几位大人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
那些人听后哈哈大笑。
“是了,听那些叛军说,这女人比醉香坊的姑娘妖媚得多。”
娘亲微微垂了螓首,倒是对这夸赞大大方方地认了。
“也是承蒙各位恩客抬举。”
娘亲越是这样,越能勾起这些人的兴趣。
眼看着第一个人要将娘亲扑倒就地压下的时候,突然,一柄长剑自背后刺穿了这人的胸膛。
他瞪着大大的眼睛。
我连忙挡在娘亲前面,她却再次将我护在身后,以免那在她胸口划出一个血道子的刀尖伤到我。
她拢了拢衣服,我扶着她起来,一同朝着那杀了人后还波澜不惊的人望过去。
身形挺拔,剑眉星目,与我有七八分相似的男人。
那个带着外室和他们的一双儿女逃出祸乱,却唯独将原配和嫡女扔进危险里的男人。
也是我的生父,陆庭山。
娘亲名唤孟晚栀。
晚来骤雨山头过,栀子花开满院香。
我叫孟白蝉。
白蝉,是栀子花的别名。
我的名字里,有着他们曾经相爱的证据。
然而,十一年未见。
重逢的第一面,是他杀了要侮辱娘亲的人后,将长剑指向了我们。
如我所说,他的眼里没有喜悦,没有激动,只有杀意在迸溅。
那些官兵看见这样的陆庭山,都忐忑惊慌。
我想,在场的任何人都知道,我和娘亲和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是什么关系。
随着他声名鹊起,我们之间曾经的牵绊也像海浪一样在遥远的京都和偏远的这里席卷而来。
哪怕多年前,陆庭山就已经把他的外室转正,还纳了几房妾室,又有了青楼女子做红颜知己。
可孟晚栀这个名字依旧是刻在他的骨子里的。
毕竟是,毕生耻辱。
2
娘亲无视着离她越来越近的刀尖。
还是那么柔柔媚媚地笑着。
可陆庭山看着这样的娘亲目光越发的冷。
仔细看,还有深入骨髓的复杂。
我想,娘亲到底还是了解他。
爱恨不得。
娘亲无视着陆庭山的杀意,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匍匐在地,将脸凑在了那威风凛凛的男人脚边,声音酥到了骨子里,“大人,让我们母女二人服侍您一晚再上路,如何?”
此话一出,我看到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都是带着艳羡却又瞧不起的。
我也跪在娘亲身后,姿态放得极低。
不知道是谁嗤了一声,又连忙掩饰住。
很快,屋里的人都退去了,连着那个死去的尸体。
只剩下昔日里我们这面目全非的一家三口。
陆庭山大刀阔斧地坐在椅子上,我扶着娘亲慢慢起身。
娘亲走到陆庭山的背后,温柔地给他按摩着,而我则泡了一杯茶。
并且当着陆庭山的面用一支银簪试了毒。
将没有变色的银簪展示给他看的时候,我捕捉到了他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幽深。
然后,我蹲跪在地上,脱掉他的鞋袜给他揉着腿脚。
刚一触手,他就踢开了我。
力道不重,却气急败坏。
“滚。”这是这么半天他对我说的第一个字。
娘亲把我拉了起来,将我推了出去。
房门慢慢关上的时候,我从缝隙里看见娘亲缓缓地走向了陆庭山,脱掉了自己身上仅剩的衣衫。
“大人,想重温旧梦吗?”娘亲说。
微有哽咽。
听着里面后来发出的声音,我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转身走向阴雨连绵中。
我是第二日下午,才又看见娘亲的。
她极其疲惫,肉眼可见的地方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
陆庭山却是神清气爽的样子。
甚至鲜见地对我们俩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
他说,“带你们见识点儿有趣的事。”
陆庭山所谓的有趣的事,是把我们带到了临时搭建的刑场。
那里跪着一排人。
是叛军里几个地位重要的人物。
里面,有一个我和娘亲极其熟悉的人。
是叛军的首领,谢临舟。
也是娘亲跟了最长时间的人。
冷风刺骨,雨还未停。
陆庭山想从我和娘亲的脸上找到别的情绪,但是可惜,让他失望了。
我和娘亲看着明明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的跪在泥水里、却仍背脊挺直的谢临舟,面目平静的如一片死湖。
仿佛那是我们毫不认识的人。
倒是谢临舟看到我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玩味儿地笑了。
“怎么,陆大人,”他粗糙的嗓音很大,穿透了我和娘亲的心脏,“这是要我和你的女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再表演一场吗?”
其余几人哈哈大笑,纷纷附和,“我们也可以一同乐呵乐呵。”
“不如就把这女人一起弄死得了,爷们去地下还能有个消遣的玩意儿。”
我和娘亲微微垂了眸子,就像被侮辱的不是我们一样。
但是陆庭山先受不了了。
他手执长剑先是砍死了离他最近的一个人,又回手抹了另一个人的脖子。
几刀下去,活着的只剩下谢临舟。
谢临舟看着满地的他曾经的兄弟们,嘴角勾起的笑容比眼睛里猩红的光还要嘲讽。
娘亲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着。
就在陆庭山提着滴着鲜血的长剑走向谢临舟的时候,娘亲突然冲了过去抢过剑猛地一下子刺穿了谢临舟的胸膛。
那是不存在丝毫偏差的心脏位置。
娘亲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且,毫不犹豫。
谢临舟还是那般地笑着,直到他闭上眼睛躺在血泊中,那笑容还讽刺的刺目。
娘亲平静地要把剑还给陆庭山,看着他,音线没有了昨晚的娇媚,反而像一潭死水一样无波无澜,“这一剑算是帮我报了多年受辱的仇,你不是要处死我们母女吗,你动手吧。”
我和娘亲站在了一起。
陆庭山深深地看来我们一眼,随后竟然开口下达了一个将我们带回京都,他的府中的命令。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气绝的谢临舟。
又忍不住嘴角和他勾起了同样的弧度。
我想,娘亲会赢的。
回京都的路上,娘亲病了。
陆庭山把她关在和自己一驾马车上,我能够清楚地听到娘亲痛苦的闷哼。
3
可是,陆庭山叫来一个又一个的大夫来会诊,却从来不允许我近娘亲的身。
我只能一个人心急如焚。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了陆庭山暴躁的吼声,“治不好她,你们全都给她陪葬。”
我不顾侍卫的阻拦冲了进去,娘亲瘦得厉害,脆弱的只吊着一口气了。
什么药都喂不进去,她像是存了死志。
陆庭山的脸色黑的厉害,我死死地咬住唇瓣,感觉到血腥味后让我清醒过来。
我没有听陆庭山的威胁留下来照顾娘亲,而是去厨房熬了一碗小米粥,放了一点点糖。
用勺子硬撬开娘亲的嘴喂下第一口粥的时候,娘亲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先是看了看我,又看向了站在我身后,目光阴沉的陆庭山,然后一把打翻了碗。
粥溅了我一身,她像没看到一般,直勾勾地盯着陆庭山。
那么柔软温顺的女人第一次朝这个男人嘶吼,“你还救我干什么?”
最后一个音,哽咽在她的喉咙间,一瞬,她泪如雨下,声音破碎,“你为什么才来救我?”
陆庭山浓眉紧皱,片刻后,他大步走了过来,将娘亲哭到颤抖的身体按在了怀里。
那力道,似是要狠狠地闷死娘亲。
我见娘亲终于活了过来,安安静静地离开了房间。
这一次,即将关闭的门缝中,我看到了娘亲不停地打着他,用了全部的力气。
下一刻,陆庭山掐着娘亲的脖子,用力地朝她的唇吻咬下去。
我将房门紧关,走进暗夜中。
天边倒是隐约破晓。
娘亲身上的死意慢慢退去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京都。
自从上次娘亲哭着发泄出来后,赶路的这些时日,她从未给陆庭山一个好脸色。
在马车要拐进陆府所在的那条街时,娘亲掀开了车帘,神情冷冷地说,“我和小栀子不去这里,你随便给我安排个住处,或者,我们睡破庙也行。”
陆庭山虽然听到娘亲这样唤我的小名时明显一怔,但是娘亲的话仍是让他冰冷下了神色,吐出两个字,“休想。”
娘亲冷笑,花枝招展的,“陆大人这是让我去你外室那里讨生活?不必了吧,我又不是养不起小栀子,这么多年,我只要脱了衣服张开腿,就把我们母女俩养得好好的。”
这话如惊雷一般,炸的陆庭山直接双眸怒火狂涌。
我默默地坐在一旁,听着娘亲继续刺激他,“你倒也不必担心我的身体,想当初,我怀了你的孩子,一碗堕胎药下去,我就接客了,还给小栀子换来一口热粥。”
“孟晚栀,”陆庭山的眼睛里一片山雨欲来,连开口都是要命的危险,“别惹怒我,你尝试不起代价。”
“代价?呵,”娘亲靠在车厢上,笑得云淡风轻,“爱你的代价我都承受过来,还怕惹怒你的代价?不过就是一死。”
听到这话,我看着娘亲,轻轻笑了笑,“娘,如果你想死,带着我,别留我一人在这世上。”
娘亲凝视着我,眸光笑意柔软,“好,不会让我的小栀子一人孤苦伶仃的。”
陆庭山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们半晌,闭上眼,直到马车驶进了陆府内,他也没再开口。
更没有提将我们安置在府外的事。
娘亲重重地笑了一声。
倒也没再说什么。
像是赌气一般。
下了马车,一群莺莺燕燕克制又欢喜地迎了上来。
要不是因着一些规矩的束缚,恨不得都扑到陆庭山身上。
但是,她们却在我和娘亲下车后,急急地停止住了脚步。
面露不善、打量、警惕。
唯独一人,是浓浓的恨意。
4
别人都叫她夫人。
可是多年前,她苏静珊不过是一个陆庭山藏在外面不敢露面的外室而已。
我和娘亲不闪不避地对上了如今以贵为苏夫人的目光。
苏静珊到底还是道行浅了一些,不然也不会转正之后,能任由陆庭山的身边陆陆续续出现这么多名正言顺的女人。
“没听大人说姐姐也回来了。”苏静珊将手里的帕子拧成一团,面上却还要装作大度和善。
尽管多年不如苏静珊这般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娘亲不管是在容貌还是周身气度上,给我娘亲提鞋都不配。
倒是不知道当初陆庭山怎么就看上的她,还为了她抛弃了娘亲……和我。
娘亲并没有附和着她的话。
她眸光楚楚的在这些女人身上划过,最后落在了苏静珊的身上,然后浅浅地笑着,“怪不得陆庭山不允许我留在外面呢。”
娘亲字句清楚,如刀落在心尖,“看苏夫人如今前用后绕的派头,果然当外室也没什么前途可言。”
“你……”苏静珊的脸色一下子就气得青紫起来,“那你比你一个千人……”
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苏静珊的脸上。
她跌倒在地,吐出了一颗混着血的牙齿。
周围的人大呼小叫,随后陷入了沉默。
谁都没想到,陆庭山会因为先被挑衅了的苏静珊一句未说完话而动了这么狠的手。
我想,这些人心里一定在喊。
明明就是事实,凭什么不能说。
但是他们不敢。
因为他们完全仰仗着陆庭山而活。
可我和娘亲不是。
所以娘亲能够坦坦荡荡地说,“我还是挺骄傲的,不像你,一棵树上吊死。”
这一路上,娘亲已经说了无数次类似的话,她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故意激怒陆庭山。
因为带着恨。
一开始,陆庭山的目光确实是恨不得杀死娘亲的。
但是在娘亲真的宁愿被杀死后,他反而沉寂了下来。
我和娘亲被妥善地安置在一个偏远却又雅致的小院子里。
是陆庭山直接越过了苏静珊,亲自吩咐大管家去做的。
院子里的桩桩件件,无不迎合着娘亲的喜好。
我是说,从前的娘亲。
现在的娘亲,只会靠在躺椅上,悠悠地叹息一句,“男人就是贱。”
这话,站在屋外的陆庭山很明显听到了。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我看了一眼窗外,阳光正好。
陆庭山从来不允许我和娘亲走出这个院子,除了他以外的人也不允许来打扰。
像是关住了一只金丝雀。
娘亲怎么会让他痛快呢?
所以,在陆庭山生辰这一日,在苏静珊和那些小妾绞尽脑汁想要得到当家主人一些恩宠,整个陆府上下都欢天喜地要庆祝一番的时候,娘亲提出了一个令所有人色变的要求。
她要给我那个尚未出生就被一碗堕胎药打下来的弟弟,立一个衣冠冢。
就在今天。
苏静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够处置娘亲的借口,激动又兴奋,“姐姐,今天可是大人的生……”
娘亲理都没有理她,一改之前万事无所谓的态度,整个人像是被浓浓的悲伤笼罩着,憔悴又虚弱,“我自从来到这里,夜夜梦到满满,他问我是不是见到爹爹了,他很不安,因为他出现在这个世上的时候就是一团模糊的血肉,他怕爹爹认不出他。”
满满是弟弟的小名,在娘亲怀孕的时候,陆庭山亲自取的,也是来自那首诗。
娘亲那时依偎在他的怀里笑他,“怎么就跟这诗过不去了?”
陆庭山只是深深地看了娘亲一眼,就抚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倾身吻住了她。
夏风吹荷香,他们以为我午睡睡着了。
其实我没有。
那一刻的风都是甜的。
弟弟的大名他一直犹豫不定。
到后来,弟弟也不再有那么一个有自己大名的机会。
我看见陆庭山垂在衣衫两侧的手紧紧地攥握成拳,上面青筋暴跳。
苏静珊气急,犹不死心,“衣冠冢可是要死去的人穿过用过的衣物的,既然是一团血肉,有穿过的衣服吗?”
5
娘亲低着头,全身颤抖着。
我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有一件小小的衣服。
刚一拿出来,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陆庭山周身的气场都不稳了起来。
这一件小衣在袖口处用红色的线歪歪扭扭,极其难看地绣着“满满”两个字。
是陆庭山蹩脚的作品。
哪怕颠沛流离,我和娘亲也始终把这件衣服带在身边。
所以,我相信,陆庭山会有触动。
然而,他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我又拿出来一个小小的罐子。
娘亲一见到这个,就忽然哭了起来。
崩溃地哭。
陆庭山上前一步揽住娘亲的肩膀,一把推开我,声音恶狠,“你拿的是什么?”
我没看他,而是温柔又耐心地望着娘亲,轻声地哄着她,“娘,弟弟的骨灰,也一并下葬了吧。”
一刹那,我感觉到了陆庭山的身体都跟着剧烈地晃了一下。
娘亲悲伤的哭声越来越大,拼命地摇头,“我不舍得,不行,小栀子,不行!”
“娘,”我还是轻笑着叫她,这一次,我漠漠地看了陆庭山一眼,悲喜尽在我说出的话里,“弟弟没有我和爹爹相处过的福分,他现在也一定想承欢在爹爹膝下的。”
娘亲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怔怔地看着我手里的小罐子。
像是要随着那个小小的一团而去,
离开这个肮脏的人世间。
陆庭山看起来不怕娘亲冷嘲热讽,不怕娘亲哭闹作耍,甚至不怕娘亲拆了陆府。
但是貌似怕娘亲露出死寂一般的沉默。
于是,陆大人生辰之日,整个府中挂起了白布,大张旗鼓地就在这个府里,为我的弟弟开了一个灵堂。
祭奠他小小的亡灵。
牌位入了陆家的祠堂。
陆庭山携着娘亲和我,给弟弟上了三炷香。
我偏头看了娘亲一眼。
我看到了她眼底歇斯底里的疯狂和开怀。
当晚,陆庭山留在娘亲的屋子里,瞥了我一眼后,对娘亲要求正式做他的女人。
这句话让我和娘亲都愣住了。
娘亲的眼眶还是红红的,她没有往日那带刺的模样,安安静静的,令人心疼。
“你是让我做平妻吗?”娘亲淡淡地问,声音还沙沙哑哑的。
陆庭山语气冷漠地回答,“正妻。”
这两个字依旧没有打动娘亲,她只是轻轻地弯了弯唇,“我不管你打算如何处置苏静珊,可是你的正妻,我不想做了。”
“做你的正妻,是要被抛弃的。”娘亲的声音低咽到不可闻。
陆庭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次,不会。”
“是吗,”娘亲并不信,她终于笑得开怀了一些,可却不达眼底,“那我要一个隆重的婚礼。”
我抿了抿唇。
当初娘亲和陆庭山成亲前就怀了我,而陆庭山又是入赘,所以他们之间只寥寥草草地拜了堂就算成亲了。
在娘亲怀了弟弟后,陆庭山曾跟她承诺过,待到弟弟出生后,淘气得能跑的时候,他一定给娘亲一个盛大的婚礼。
到时,让我和爹爹给他们当花童。
这个承诺,时隔八年,终要兑现。
娘亲似乎也想到了那么美好的从前。
她沉默了很久后,终是点头同意了。
“就当是圆我一场曾经的白日梦吧。”
娘亲说。
6
可婚礼在紧锣密鼓,却又有条不紊地筹备之时,一个关于娘亲和我曾在叛军的窝里的事情,以极快的速度在京都蔓延开来。
就连街角的小乞丐都边跑边喊,“皇上面前的红人陆霆深陆大人即将要娶一个曾做过娼妓的女人。”
但是他们却没说,这个女人,曾经是陆庭山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应该是曾经放在过心上的人。
当天,陆庭山被叫到了皇宫。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被叫去训斥的,更严重者,皇上有可能狠狠地罚这个往自己身上画污点的心腹。
我听到厨房的人悄声讨论,“咱家大人要是为了那么一个下贱的女人弄丢了官,可就太不值了。”
这是所有人的想法。
当陆庭山披星戴月地回来,手里还拿着一道圣旨的时候,这种默然无声地飘在了整个府中。
惴惴不安了一天的苏静珊更加慌了,她强颜欢笑道,“大人,这……这圣旨是……”
陆庭山看了她一眼,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还没等他说什么,苏静珊就扑跪在地上,声声哀求,“我错了大人,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我明白,她没想到只是放出一些实事求是的流言,就会造成这种严重的后果。
她只想让我和娘亲死,却从来没想过让陆庭山丢官。
那是丢掉她奢华的生活,她接受不了,所以就在陆庭山一个眼神下,哭哭啼啼地把自己的所作所为都交代了。
我越发感觉,当初娘亲败在这种低段的女人手里,是那么的不值。
“你很喜欢说这些事,是吗?”陆庭山轻描淡写地问。
苏静珊除了一边摇头一边哭,什么都不会了。
“既然这么喜欢,倒不如让你亲身感受一下呢。”陆庭山的声线还是没有起伏,可听起来却那般残忍。
苏静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不行,”她拽着陆庭山的衣摆哀求,“大人,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我还为你生了一对儿儿女啊,看在孩子的份上,你饶了我这回。”
我也恍然发觉,十一年前,陆庭山是带着苏静珊和他们生的一双孩子一起逃出来的,可是自从我和娘亲来到这里,却从没见过他们。
许是应了我心中所感,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哭道,“大人,夫人,大小姐难产,一尸两命。”
苏静珊脸色苍白,“你说什么?”
我恍然大悟地想,哦,原来是嫁人了。
这时,又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进来,同样哭声震天,“大人,夫人,大少爷他……他和人赛马时,坠马身亡。”
我又暗暗点头。
看来是个纨绔,也死了。
“是你?是不是你杀了我的孩子?”苏静珊崩溃地看着陆庭山,又百般怨恨地瞪着娘亲,“你果然还对这个贱人念念不忘,你甚至……”
陆庭山承认了,“是我。”
苏静珊一下子承受不住,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而陆庭山这个为人夫为人父的男人,却再一次展现了他的冷酷无情。
儿女的死,没有对他产生一丝波动。
7
他吩咐亲随亲自把苏静珊扔到了军营,生死不论。
苏静珊像是一条死狗一样被拖了出去。
其他妾室搂抱在一起,战战兢兢。
果然,陆庭山再次开口,将这些妾室尽数发卖了。
一时之间,府里哭天抢地,比弟弟立牌位那天要震耳欲聋多了。
只有针扎在自己的血肉上,才会知道疼。
等到偌大的府里彻底安静下来后,始终坐在一旁静静看着这场闹剧的娘亲终于笑声沙哑,“你闹这一出,是为了取悦我吗?”
“那取悦到你了吗?”陆庭山问。
娘亲笑着缓缓摇头,“她们的今日,何尝又不会是我的明日?啊,不是,这些我昨日已经经历过了。”
陆庭山走到娘亲面前,将他一直攥在手里的圣旨拿了出来。
不知为何,我感觉到了他竟有一丝丝进展。
“我求来了赐婚圣旨,你可放心了。”
娘亲的手指抚摸上那一抹黄色,抬眸看向了陆庭山。
陆庭山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婚礼如期举行,到时……”他顿了顿,一改往日对我的厌恶憎恨,眸色复杂地看向了我,“小栀子当花童。”
话落,娘亲怔了怔,忽然疯狂地大笑了起来。
笑到流出了血泪。
这一次,我看到了刚刚还冷漠如斯的男人一下子变了脸色。
“晚晚……”
他慌了。
他怕了。
他蹲下了他高贵的身体想要抱住娘亲。
娘亲却一把推开了他。
她还在笑着。
但是那么美的娘亲却笑得比哭还看,“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陆庭山,你活该!”
娘亲和陆庭山算是青梅竹马的长大。
但是陆庭山的出身不好,他是外公的仆人和青楼女子的孩子。
青楼女子被赎身后奔着荣华富贵抛夫弃子地跑了。
仆人含恨而终。
是娘亲不避嫌地把陆庭山带在身边照顾。
陆庭山会写的第一个字,就是娘亲名字里的“晚”。
是娘亲手把着手教他的。
他爱娘亲,胜过一切,但是他不敢爱娘亲。
直到有一天,外公故友之子来访。
他文韬武略,品貌非凡,诙谐幽默,比起淡漠寡言的陆庭山,更会哄娘亲开心。
他叫谢临舟。
陆庭山有了极强的危机感,可是他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只能用嫉妒自己折磨自己。
有一天,他们一并去山里踏青,不幸地遇到了暴雨泥石流。
娘亲和陆庭山都受了伤,还和大家失散了。
但是比起被陆庭山紧紧护住的娘亲,前者要伤得重得多。
他们躲在山洞了,陆庭山高烧不退,意识凌乱,娘亲脱掉自己的衣衫裹住了两个人。
后来……好像命中注定。
陆庭山已经彻底昏迷,娘亲等不下去,独自一人出去找生机。
她一双脚都磨烂了,终于碰上了前来寻找他们的谢临舟。
娘亲激动至极,拼着全部的力气带着谢临舟他们找到了陆庭山,确定他真的被救后,彻底地晕了过去。
可醒来后的陆庭山,只听到了谢临舟如何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的心上人。
后来,娘亲怀了我,忍着羞涩主动跟他求了婚。
陆庭山答应了。
他提出自己入赘。
因为他忘记了那一晚。
他认为我是谢临舟的孩子。
他不想我这个野种,冠上他的姓氏。
我不配。
人在悲伤至极的时候,反而越看越清醒。
娘亲就是这样的。
8
她的手心全是被自己的指甲扎出来的血痕。
陆庭山不发一言,只是眼睛猩红得可怕,他蹲在娘亲面前,一遍一遍地抚着她的手心。
试图抚平好这些伤口。
那怎么可能呢?
“这里面免不了有苏静珊的挑拨离间和推波助澜吧,但是你看……”
娘亲的血泪仍在继续地流着,她笑得那般荒凉。
“就她这样肤浅的性子,连陷害人都只有这么粗糙的手段,有点儿风吹草动自己都把自己吓得半死的人,她随随便便泼在我身上的脏水,你都认了,陆庭山,你都帮我认了!”
陆庭山紧抿的唇渗出了殷红的血。
但是他一句“抱歉”也没有说。
可能他也知道,此时此刻,“对不起”三个字会有多么可笑。
“我们还有以后。”许久,就在娘亲的泪都要流干净的时候,他的嗓子如被沙砾磨坏了的破锣一般开了口。
“以后?”娘亲又笑了,这一次,她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不,陆庭山,我们没有以后了。”
“有!”陆庭山固执又偏激,一遍遍重复着,“有,圣旨在这儿,你不与我成亲就是抗旨。”
娘亲还在笑,“活人自然是不敢抗旨的,那死人呢?”
陆庭山猛地抬起头看着娘亲,却见娘亲的嘴角缓缓地流出来黑红色的血。
我也看见了。
但是比起陆庭山的震惊骇然,我平静到不近人情。
那是为了我肯付出身体付出生命的娘亲,但是眼下她要死了,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因为我知道她一直在强撑。
撑着把我照顾长大。
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陪伴着我,害怕我孤零零地在这个世上,但是从陆庭山抛弃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在娘亲突然呕出一大口血,几乎同时气绝而亡的时候,陆庭山终于打碎了那层处变不惊的面具,像是个失去挚爱宝物的孩子一般回头问我。
我将娘亲唇角的脏污擦干净,她还是那么漂亮。
“在她决定绝不让谢临舟在你手上受折磨,而亲自动手杀了他的时候,当晚她就吃下了毒药。”我带着淡淡的笑,慢慢地说道。
“毒药?”陆庭山好像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所以,她心里还是有谢临舟的是不是?她变心了,她爱上了谢临舟!”陆庭山状若疯癫。
这件事,对他来说,比娘亲的死更让他接受不了。
我感觉,他也和娘亲一样的病了。
从他爱上娘亲那一刻开始。
他的歇斯底里越发地衬托着我的冷漠。
“我们最初的时候,落在了山贼的手里,娘亲给自己灌了一碗堕胎药,弟弟死了,她被关起来,三天三夜。”
“她又怀孕了,她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那段时间,她始终被凌辱。”
“后来,是谢临舟救了我们。”
“那么一个胸怀大志的男人,因为娘亲浑浑噩噩中说了一句想让所有人去死,他就为了娘亲加入了叛军,只为护我们周全。”
9
“叛军又如何,那日死的那些人,在我和娘亲心里,都是愿意守护我们母女俩的好人,他们临死了还在保护着我们!”
“陆庭山,”我直接叫他的名字,哪怕他是我的父亲,哪怕他知道他是我的父亲,“你比不上谢临舟。”
“娘亲爱上谢临舟,甚至为他生下一个孩子,都是你的功劳不是吗?”
“孩子?他们有孩子?在哪儿?在哪儿?”他看起来像是要杀了我。
我笑,像刚刚还活着的娘亲一样。
“你以为为什么谢临舟会那么轻易赴死,你以为我娘为什么会跟着你来到这个地方,那就是为了妥善地保护他啊,而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现在在这府里埋起来的骨灰真的是我弟弟的?呵,他成为一团血肉被打下来,直接就被喂了狗!”
“你见到我娘亲那个时候的样子吗?陆庭山,你看见她那个时候的样子了吗?”
“这是你的报应!”
“陆庭山,这是你的报应!”
陆庭山被我逼疯,一把刀子扎进了我的胸口,这时,新科状元带着一队官兵破门而入,救下了我,按下了还要朝我挥舞着刀子的陆庭山。
晕过去前,我看到那个穿着状元服,玉树临风的大男孩儿惊惶失措地朝我冲过来,不停地唤我“阿姐”的样子,我笑了。
这一次,我很开心。
哪怕那么多人亲眼看见陆庭山要杀我,但是当今圣上执意要护着他,所以未能给他定罪。
可那又如何,陆庭山疯了。
疯得彻彻底底。
我把他送回了那年困住了他和娘亲的那个山洞。
然后如我当初所说,捅了他一刀。
不致命。
离开前,我看着他傻傻地站在那里,痴痴地叫着“晚晚”。
后来,皇上暴毙,几个皇子互相残杀,外敌趁机作乱,国家陷入混乱。
已经升为首辅的最年轻的状元爷及时出面,以强大的能力,以不凡的手段结束了那乱世,建立新朝,成为新君。
他叫谢倾栀。
谢临舟倾慕孟晚栀。
是谢临舟和孟晚栀的儿子。
哪怕小时候他面无表情地说自己的名字像女孩子,那也是他因为被爱来到这个世上。
我很羡慕他。
晚来骤雨山头过,栀子花开满院香。
比起他,我的名字和我的身世都像是一场笑话。
但是我不嫉妒他。
因为后来,谢临舟视我如亲生,我一身才华都是他给我的。
其实我也病了,可弟弟求我再在这个尘世间多待一段时间,给我安排了很多很多的任务。
我看着已经贵为九五之尊,却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他,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回到幼时的村落,建了一座学堂。
就当是我为同母异父的弟弟做一点点事。
我重新住进那个院子,将谢临舟和娘亲埋在一处,就在这个院子里,就这样陪伴着他们。
还好,虽然我病了,但是他们都在陪着我。
一辈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