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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夏夜的热浪裹挟着烤肉摊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我第108次后悔教我妈玩智能手机。

“学栋,这个叫‘小奶狗’的网友夸我自拍像十八岁,”慕依穿着真丝睡衣晃着白皙的脚丫, “他说想和我见面聊聊人生。”

我抢过手机一看,聊天记录停留在对方发来的酒店定位。

第二天清晨,那个头像再也沒亮起过。

而我家冰箱里,多了一盒鲜红的肉馅。

1

西安的七月,空气黏稠得能掐出汁来。

窗外的知了叫得撕心裂肺,仿佛在控诉这座古城的不近人情。

我瘫在旧沙发里,感受汗水顺着脊椎滑进裤腰的微妙触感。

这台比我爷爷岁数还大的空调,正发出垂死挣扎的嗡鸣,吹出的风却比老太太的叹息还要温热。

“学栋——把你脏袜子从客厅收走!还有,冰箱里那半个西瓜我吃了,你晚上火气大,吃多了凉的对胃不好。”

慕依的声音从厨房飘来,清脆得像刚咬口的青苹果。

我眯着眼,透过热气打量她。

我妈,慕依女士,正系着那条印着“西安最美厨娘”的粉色围裙,手起刀落间,一根黄瓜被切成薄如蝉翼的片。

三十五岁的年纪,看起来顶多二十七八,眼角眉梢还挂着少女般的娇俏,前提是你不去深究她眼底偶尔闪过的那丝晦暗。

“妈,那西瓜我特地留到晚上看球吃的,”我拖着长音,懒洋洋地蠕动了一下,“您这哪儿是关心我的胃,分明是消灭证据,怕我发现您又偷吃我零食。”

慕依转过身,举着菜刀,笑靥如花:“怎么跟妈妈说话呢?我这是为你好。再说……”她眨眨眼,压低声音,“昨天你书包底层那本《挪威的森林》,需要我跟你聊聊‘青春期健康教育’吗?”

我顿时一个激灵坐直了。那本书是我从死党大头那儿换来的,藏在书包最底层,自认万无一失。“您……您怎么知道的?”

“哼,”她得意地转过身,菜刀在砧板上轻快地跳跃,“你妈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顺便,你那书签夹在第58页,口味……挺独特啊,小子。”

我脸上瞬间烧了起来。第58页正好是直子和渡边那段颇为露骨的描写。这女人,翻我东西还带做阅读笔记的?

这就是我和慕依女士的日常。我叫韩学栋,十九岁,刚结束高考,在等一张大概率会把我打发到本地某所二本大学的通知书。

我妈,慕依,一位美貌与智慧并存(她自己说的),偶尔会流露出病娇属性的单身母亲。

别人家母子关系是母慈子孝,我们家,更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温柔与威胁并存的心理博弈。

说起来,教慕依用智能手机,是我人生中做出的最愚蠢决定,没有之一。

那是高考结束后的某个下午,我为了摆脱她对我沉迷游戏的唠叨,灵机一动,把一台淘汰下来的旧手机塞给她,企图用广阔的网络世界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天真地以为,顶多就是刷刷短视频,追个婆媳剧。

我大错特错。

慕依就像一块被扔进信息海洋的超强吸水海绵,以惊人的速度掌握了微信、淘宝、微博乃至各种小众论坛的全部功能。

尤其是微信,她加遍了小区所有的团购群、遛狗群、广场舞交流群,甚至还有一个“西安深夜情感倾诉群”。

“学栋,你快来看!”那天晚上,她举着手机兴奋地冲进我房间,屏幕的光映得她脸颊绯红,“这个叫‘清风拂柳’的网友,诗写得真好!‘寂夜孤灯对影单,相思缕缕绕指柔’,是不是很有味道?”

我瞥了一眼那矫揉造作的句子,忍不住打击她:“妈,这网名一看就是四五十岁的大叔,专门骗您这种无知妇女的。”

“去你的,”她捶了我一下,力道不轻,“你妈我冰雪聪明,能上当?这叫文学交流。”话虽这么说,她还是笑眯眯地回了对方一个点赞的表情。

危险信号初现端倪。但彼时,我被突如其来的自由冲昏了头脑,并没太在意。

直到“小奶狗”事件的发生。

那是个异常闷热的周五晚上,我正和几个哥们儿在网上联机厮杀,慕依敷着面膜,蜷在旁边的沙发上刷手机。突然,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点惊喜的“咦”。

“学栋,你看这个。”她把手机递到我眼前。

屏幕上是一个微信头像,是个对着镜子健身的年轻男人,穿着紧身背心,肌肉线条分明,脸倒是没拍全,但下颌角棱角清晰。网名叫“阳光下的阿杰”。聊天界面里,慕依刚发了一张对着镜子噘嘴的自拍,穿着新买的碎花裙子。

对方秒回:【姐姐,你确定这张照片没开十八级美颜?说你是学栋的姐姐我都信,哪像妈妈呀!】

后面跟了个吐舌头的俏皮表情。

我心里一阵恶寒。“妈,这谁啊?你怎么随便加陌生人?”

“哎呀,就是附近的人功能里看到的,随便聊聊嘛。”慕依撕下面膜,露出光洁的脸蛋,浑不在意,“你看人家多会说话。比你强多了,整天就知道气我。”

我皱眉,手指滑动屏幕往上翻。聊天记录不长,但内容让我极度不适。这个“阿杰”极其擅长吹捧,从慕依的头像夸到朋友圈发的每一道菜,言语间透着超越年龄的熟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暧昧。慕依呢,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恭维,偶尔回一句“哪有啦”、“你真会开玩笑”,带着少女般的娇羞。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

“妈,这种人一看就不靠谱,油嘴滑舌的,你离他远点。”我语气严肃起来。

慕依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怎么了嘛?就是聊聊天而已。你看,他还说很想认识我,觉得我特别有气质,想约我明天下午去曲江池边的咖啡馆坐坐,聊聊人生呢。”

她把手机凑近,最新一条消息赫然是一行字:【慕依姐,明天下午三点,曲江池畔的“漫咖啡”有空吗?感觉和你特别投缘,想当面请教。】

下面是一个精确的位置共享。

一股热血直冲我的头顶。“不行!绝对不行!”我几乎要跳起来,“这人目的不纯!大白天约什么咖啡馆?一看就是骗子!或者更糟!”

慕依看着我激动的样子,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她慢慢凑近我,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混合着面膜的精华液气味,钻进我的鼻孔。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气音,像羽毛搔过耳膜:

“韩学栋……你,是不是在吃醋?”

我噎住了。吃醋?对我妈?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是担心你!你一个单身女人,去见这种来路不明的网友,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我试图摆出讲道理的架势。

“哦——”她拖长了音调,眼睛弯成了月牙,“原来我们家学栋这么关心妈妈呀。放心啦,你妈我年轻时也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什么人没见过?他要是敢动歪心思……”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伸出舌尖,极快地舔了一下微微上扬的唇角。那个瞬间,她眼底掠过一丝我极其熟悉的光芒——一种混合着狡黠、危险和绝对掌控欲的光芒。每次她决定要“收拾”我,或者应对她认为的“威胁”时,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我后背莫名一凉。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说服谁。慕依坚持说只是普通社交,让我别大惊小怪。而我,怀着满心的不安和一丝被说破心思的恼羞成怒,摔门回了自己房间。

夜里我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那个“阿杰”的脸模糊不清,只有一口白牙闪着寒光,而慕依站在他旁边,笑得花枝乱颤,对我挥手说再见。

第二天是周六,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出房门时,家里静悄悄的。慕依的卧室门开着,人不在。我心里咯噔一下,冲到客厅,发现她的手机随意扔在沙发上。

我赶紧拿起来,屏幕锁着。试了几个她常用的密码,都不对。我心急如焚,又有点鄙视自己这种窥探行为。

正当我坐立难安时,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慕依拎着几个购物袋,哼着歌走了进来。她穿着一条清爽的蓝色连衣裙,脸上化了淡妆,气色好得惊人。

“哟,醒啦?太阳都晒屁股了。”她心情很好地跟我打招呼,仿佛昨天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我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异样。“你……出门了?”

“是啊,去超市买了点东西,顺便逛了逛。”她把购物袋放在餐桌上,开始往外拿东西,牛奶、面包、新鲜蔬菜……一切如常。

“那个……咖啡馆……”我支支吾吾。

慕依动作顿了一下,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怎么?还惦记着那个阿杰啊?”

我梗着脖子没说话。

“安啦,”她摆摆手,语气轻松,“没去。早上起来看到他半夜又发了条消息,言语轻浮,一看就不像好人,被我拉黑了。”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咚”地落了地,长长舒了口气。“你看,我就说吧!”

“是啊是啊,还是我儿子眼光毒辣。”她笑着走过来,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罕见地温柔,“饿了吧?妈给你做好吃的。今天想吃红烧排骨还是油焖大虾?”

那一刻,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她笑得毫无阴霾,我甚至觉得昨天感受到的那丝危险只是我的错觉。我彻底放松下来,嬉皮笑脸地点菜:“都要!您儿子正在长身体呢!”

“美得你!”她嗔怪地拍了我一下,转身进了厨房。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慕依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刷剧,研究新菜式,偶尔对我进行“爱的打击教育”。那个“阳光下的阿杰”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的对话里。我甚至偷偷查看过慕依的微信黑名单,那个头像确实安静地躺在里面。

我几乎真的要相信,这只是一场小小的、有惊无险的网络风波。

直到周日清晨。

我渴醒了,蹑手蹑脚到厨房找水喝。冰箱门一打开,冷气涌出。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冷藏室的最下层,那里通常放着一些需要保鲜的肉类和蔬菜。

一个白色的、四四方方的塑料保鲜盒突兀地放在那里。盒子很普通,和家里装剩菜的那些没什么不同。但吸引我注意力的,是里面装着的东西。

那是满满一盒鲜红色的肉馅。肥瘦相间,色泽红润,看起来很新鲜。

这没什么奇怪,慕依偶尔会包饺子或者做丸子。

可是。

我清楚地记得,昨天晚饭时,慕依一边给我夹青菜,一边随口抱怨:“最近猪肉价格又涨了,楼下超市的肉馅看着也不新鲜,这周就不做肉丸汤了。”

那这盒肉馅是哪里来的?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那个盒子拿了出来。触手是冰凉的寒意。我打开盖子,一股生肉特有的、淡淡的腥气扑面而来。肉馅剁得很细,看起来……很正常。

我正准备盖上盖子,指尖却突然触碰到一个硬物。在柔软的肉馅中间,似乎埋着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我的心跳莫名开始加速。我犹豫了一下,抽出一双筷子,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肉馅。

指尖的触感没有错。埋在肉馅深处的,是一小片白色、坚硬、类似软骨或……指甲的东西?

不,不对。

我屏住呼吸,用筷子轻轻夹住那个硬物,慢慢将它从猩红的肉馅中拔了出来。

那不是什么软骨。

那是一小片、不规则形状的、白色的……陶瓷碎片?上面似乎还带着一丝极细微的蓝色印花。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这印花,这质地……我猛地想起,昨天慕依收拾餐桌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印着蓝色小碎花的调料碟。当时她还惋惜地说:“哎呀,这套餐具我还是挺喜欢的。”

我当时没在意,只说碎碎平安。

可现在,这片调料碟的碎片,为什么会出现在一盒本该是猪肉馅的盒子里?

我拿着那片沾着肉糜的碎瓷片,僵在冰箱门前,刺骨的冷气不断喷在我的小腿上。厨房窗外,天刚蒙蒙亮,整个城市还在沉睡,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厨房的角落里,那把慕依用来切黄瓜、刀刃磨得雪亮的菜刀,静静地反射着冰箱里苍白的灯光。

慕依的卧室门,依旧紧闭着。

2

第一缕阳光斜斜地切进厨房,在瓷砖地上拉出长长的金色条纹。

我僵在原地,手心里那片碎瓷片的棱角硌着皮肤,细微的痛感让我清醒这不是梦。

慕依穿着那件丝质吊带睡裙,倚在厨房门框上。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整个人笼罩在柔和的晨光中,像一幅莫奈的画。那么美,那么无害。

“傻站着干嘛呢?”她打了个哈欠,走向冰箱,“早上想吃煎饺还是葱油面?我昨天包了好多饺子,就放在……”

她的手伸向冰箱门把,就在要拉开的那一刻,我猛地侧身挡在了冰箱前。

“煎饺!”我的声音突兀地拔高,在安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想吃煎饺!妈你包的饺子最好了!”

慕依的手停在半空,她微微歪头,眼睛眯起来,像只察觉到哪里不对劲的猫。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下移,落在我紧握的右手上。

“手里拿的什么?”她轻声问,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没、没什么,刚在地上捡到个东西。”

“哦?”她向前一步,离我更近,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飘过来。这香味曾经让我觉得无比安心,此刻却让我脊背发凉。“给我看看。”

厨房里安静得能听到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嗡声。

我们母子俩站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对峙着。阳

光完全照亮了房间,窗外传来邻居启动摩托车的声音,世界正在苏醒,而我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个醒不来的噩梦里。

我深吸一口气,摊开了手掌。那片沾着些许暗红肉糜的白色碎瓷片,静静地躺在我汗湿的掌心。

慕依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我。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是惊讶?是了然?还是……别的什么?我抓不住。

“这不是我昨天打碎的那个碟子吗?”她语气平淡,伸手轻轻捏起那片碎瓷,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掌心,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怎么混到肉馅里去了?真是的,估计是收拾的时候不小心溅进去了。没划伤手吧?”

她转过身,很自然地将碎瓷片扔进角落的垃圾桶,然后打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洗手。水流声哗哗作响。

“这肉馅看着不太新鲜了,”她背对着我,声音混着水声传来,“别吃煎饺了,容易吃坏肚子。妈给你下碗葱油拌面吧,你最爱吃的。”

她关掉水龙头,用毛巾仔细擦干手,然后才拉开冰箱门,直接略过了那盒醒目的红色肉馅,从旁边的格子里拿出一把小葱和一包挂面。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我死死地盯着那盒肉馅。它还在那里,鲜红得刺眼。

“妈,”我喉咙发干,声音嘶哑,“这肉馅……你昨天不是说超市的不新鲜,这周不做了吗?”

慕依切葱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刀起刀落,葱段均匀。“是啊,本来是不打算做的。可昨晚你睡了之后,楼下的张阿姨喊我一起去夜市那边新开的肉铺,说是现宰的猪,特别新鲜,我就去买了一点。回来想着你今天早上能吃顿新鲜的饺子,就赶紧剁馅调好了。”

她转过头,对我露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温柔笑容:“怎么?怀疑你妈的手艺啊?”

阳光照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那么美。

可我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阳光下的阿杰”的头像——那个棱角分明的下颌,那身紧身的运动背心。他现在在哪里?他的微信头像,自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亮起过。一个活生生的、热衷于晒健身照的年轻人,会好几天毫无音讯吗?

“……没有。”我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就是随口一问。”

“乖,去客厅等着,面马上好。”她转回去,继续切葱。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厨房。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我还能透过玻璃门看到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婀娜,轻盈,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可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碗葱油拌面很快端了上来。金黄色的面条,碧绿的葱花,喷香的猪油,卧着一个焦黄的煎蛋。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快吃,吃完妈要去趟早市,再买点新鲜菜。”慕依解下围裙,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我对面。

我拿起筷子,机械地往嘴里送着面条。味道一如既往地好,可我却味同嚼蜡。每一口都像是哽在喉咙里,难以下咽。

“学栋,”慕依忽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你最近……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我猛地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轻轻拍着我的背,语气带着笑意:“这么激动?看来是真的了。哪天带回来给妈看看?妈帮你把把关。”

我抬起头,撞上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关切,有好奇,但更深的地方,似乎还藏着一丝探究,一丝……警告?

“没、没有的事!”我急忙否认,“就是同学,普通同学。”

“哦——普通同学。”她拖长了音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妈妈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懂。不过啊……”

她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像在分享一个秘密:“找女朋友,一定要找心思单纯的。像那种整天在网上跟陌生人聊骚、随便就答应见面的,可不行。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那光鲜亮丽的皮囊底下,藏着什么样的心思呢?说不定啊,连命都会莫名其妙丢掉的。”

她说完,若无其事地坐回去,继续喝水。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反射出瓷器般的光泽。

我的后背却瞬间被冷汗浸湿。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破了我所有的伪装。她知道了。她知道我看到了聊天记录,知道我的怀疑和恐惧。她这是在敲打我,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毛骨悚然的话。

“我……我吃完了。”我放下筷子,碗里还剩大半碗面。

“嗯,去吧。碗放着我回来洗。”慕依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包和钥匙,“我出门了,你在家好好写作业。”

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满室的寂静,以及冰箱里那盒说不清道不明的肉馅。

我冲到窗边,看着慕依窈窕的身影走出单元门,消失在小区绿植的小径尽头。确认她走远后,我立刻转身,再次冲向厨房。

冰箱门再次打开,冷气涌出。那盒鲜红的肉馅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把它端出来,放在料理台上。阳光下,肉馅的颜色更加鲜艳,肥瘦相间,看起来……就是普通的猪肉馅。除了,里面曾经混进过一片本不该存在的碎瓷片。

我找来一个保鲜袋,颤抖着手,用勺子舀了一小部分肉馅进去。我要留下一点“证据”。尽管我不知道这能证明什么。

做完这一切,我把剩下的肉馅重新盖好,放回冰箱原处。那个装着“样本”的保鲜袋,被我藏在了书柜最顶层,一本厚厚的、绝不会被慕依翻动的《辞海》后面。

整个白天,我都心神不宁。作业一个字也写不进去,游戏也提不起兴趣。我不断刷新着微信,搜索着那个“阳光下的阿杰”的账号。他的朋友圈依旧一片灰暗,显示着“朋友仅显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我甚至尝试用附近的人功能,但再也找不到那个头像。

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傍晚,慕依回来了,拎着大包小包的新鲜蔬菜和水果,脸上带着满足的红晕。

“学栋,快来看,妈买了你最爱吃的草莓和山竹!”她兴致勃勃地展示着她的战利品,仿佛早上那段令人窒息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晚饭时,她绝口不提肉馅的事,也没有再问什么女朋友。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早市的见闻,哪个摊主给了优惠,哪个邻居夸她年轻。

我强迫自己配合着,假装一切都已过去。

直到临睡前,我起来上厕所,经过厨房时,无意中瞥见垃圾桶里,那盒令我恐惧的肉馅,不见了。

空的。连那个白色的塑料保鲜盒也一起消失了。

垃圾桶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套上了新的垃圾袋。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她处理掉了。悄无声息地。

我站在漆黑的客厅里,望着慕依紧闭的房门,第一次觉得这扇熟悉的门背后,藏着一个我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幽深的世界。

第二天是周一,慕依说要去看望一个远房亲戚,要出门一整天。我找了个借口,说约了同学去图书馆复习。

等她一走,我立刻拿出那个藏起来的保鲜袋,揣进兜里,出了门。

我没有去图书馆,而是坐上了前往城西的公交车。我记得“阿杰”的微信地址栏里,模糊地写着一个小区名,似乎就在这一带。

我在那个名叫“翠竹苑”的小区附近下了车。这是一个老旧的开放式小区,人员混杂。我毫无头绪,只能在小区门口徘徊,像个傻瓜。

我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坐下,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问问。就在这时,旁边两个正在下象棋的老大爷的对话飘进了我的耳朵。

“听说了吗?三栋那个小杰,好几天没见着人了。”一个摇着蒲扇的老爷子说。

“哪个小杰?就那个整天不上班、光知道健身臭屁的小年轻?”另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人回道。

“对啊,就是他。他房东昨天还找我抱怨,说房租到期了,人联系不上,屋里灯亮了好几天,没人应门。报警了,警察来看了,说屋里整整齐齐的,就是人不见了,手机钱包都没带。奇了怪了……”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

“可不是嘛,现在这些小年轻,指不定跑哪儿野去了。不过啊,”摇蒲扇的老爷子压低了声音,“有人说,前几天晚上,看见有个特别漂亮的女人来找过他,打扮得可时髦了。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他了……”

我的手指深深掐进了掌心。

漂亮女人……时髦……

慕依那张含笑的脸,在我眼前晃动。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浑浑噩噩,像踩在云端。

晚上,慕依准时回来了,还给我带了亲戚家自己种的甜玉米。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哼着歌在厨房煮玉米。

香甜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终于鼓起勇气,装作不经意地问:“妈,你昨天……去的那个亲戚,在哪啊?”

慕依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带着笑意:“怎么,想妈了?在城西,远着呢。怎么突然问这个?”

城西。

翠竹苑就在城西。

玉米的香甜气味越来越浓,我却感到一阵阵反胃。

“没……随便问问。”我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

慕依端着煮好的玉米走过来,金黄的玉米冒着热气。她递给我一根,笑容温柔得无懈可击:“快趁热吃,可甜了。”

我接过玉米,烫手的温度却让我觉得冰冷。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我苍白失措的脸。

这个给我生命、给我一个家的人,这个用温柔和恐怖将我紧紧包裹的女人。

我咬了一口玉米,真的很甜。

3

玉米的香甜气味还萦绕在鼻尖,我却觉得喉咙发紧,每一次吞咽都异常艰难。

慕依就坐在我对面,小口小口地啃着玉米,嘴角沾着一点金黄的碎屑,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流。

她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带着那种惯常的、略带揶揄的笑意。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她抽了张纸巾,自然地伸过手来,替我擦掉额角不知是热还是冷汗的湿意。指尖微凉,触感轻柔。

我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她的动作顿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易察觉的暗影,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随即,她笑得更深了,收回手,语气轻松:“怎么了?这么大个人了,还怕妈妈给你擦汗?”

“没……太烫了。”我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机械地咀嚼着嘴里的玉米,那原本诱人的甜味此刻混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人心悸的铁锈味。我的余光瞥向角落那个空空如也的垃圾桶,崭新的垃圾袋像一张苍白的脸,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恐惧。

那个保鲜盒,连同里面鲜红的内容物,消失了。被彻底地、干净地处理掉了。

就像那个“阳光下的阿杰”一样。

我必须去“翠竹苑”看看。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让我窒息。

第二天,我以“去图书馆查资料准备大学课程”为借口,早早出了门。慕依没有怀疑,甚至还往我书包里塞了个洗好的苹果,叮嘱我中午记得吃饭。她站在门口送我,晨光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美得不像真人。

我挤上早高峰的公交车,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早餐味和沉闷的空气。我紧紧抱着书包,里面藏着那个用保鲜袋装起来的、从肉馅里取出的“样本”。隔着布料,它像一块冰,贴着我的皮肤,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翠竹苑比我想象的还要破旧一些。斑驳的墙体,乱拉的电线,楼下聚集着几个穿着背心摇扇子的老人,和那天听到对话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小区里转悠,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三栋……我记得那个摇蒲扇的老爷子提过“三栋”。

我找到三栋的单元门,老旧的信箱上贴着模糊的房号标签。我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那一扇扇沉默的窗户,不知所措。我能做什么?敲门吗?如果开门的是阿杰,我该说什么?如果开门的是别人,我又该怎么解释?

正当我犹豫不决时,单元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疑惑地打量了我这个生面孔几眼。

机会稍纵即逝。我一咬牙,在她关上单元门之前,侧身闪了进去。

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我按照信箱上的指示,一步步走上三楼。心跳声在寂静的楼道里被放大,震耳欲聋。

304室。就是这里。

深绿色的防盗门紧闭着,门把手上落了一层薄灰。门口的地垫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有人居住的痕迹。我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门缝。

死一般的寂静。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里面没有人。至少,现在没有。

我试着轻轻推了推门,纹丝不动。目光落在门锁上,是老式的弹子锁。鬼使神差地,我想起了小时候慕依忘了带钥匙,用一个发卡轻易捅开邻居家房门帮我拿球的往事。她说那是她年轻时“走南闯北”学来的“小技巧”。

我从笔袋里摸出一枚回形针,掰直,手指颤抖着,凭着模糊的记忆和一股莫名的冲动,将铁丝伸进了锁孔。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如同惊雷。门,开了一条缝。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飘了出来。不是臭味,更像是一种……过于用力的清洁剂的味道,混合着一种空置已久的尘埃气。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客厅里异常整洁,整洁得近乎诡异。沙发、茶几、电视柜都蒙着一层白布,像是等待主人归来的幽灵。地板擦得锃亮,反射着从紧闭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没有打斗痕迹,没有血迹,什么都没有。

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

我像个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客厅一览无余,我推开卧室的门。

卧室同样整洁。床铺平整,衣柜门关着。但靠近衣柜时,那股清洁剂的味道更浓了。我颤抖着手打开衣柜,里面空空荡荡,只挂着几件颜色单调的衣服。

我的目光落在墙角。那里有一块地板的颜色,似乎比周围要浅一点点,像是被反复擦洗过。

厨房更是干净得不像话。灶台锃亮,没有一丝油污。水槽里滴水全无。我打开冰箱,空的,电源插头拔掉了,内壁干燥。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得让人发疯。那个“阿杰”就像只是暂时出门,随时会回来一样。但门把手上的灰尘,空荡的冰箱,以及那股浓烈到不正常的清洁剂气味,都在诉说着另一个故事。

我失魂落魄地退出304,轻轻带上门,那声“咔哒”锁响仿佛宣告了我此行的一无所获。下楼时,我的腿有些发软。阳光刺眼,楼下那群老人还在,摇着蒲扇,说着闲话。我听到“三栋”、“小杰”、“漂亮女人”几个零碎的词飘过来,像针一样扎在我耳膜上。

我走过去,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爷爷,请问你们刚才说的是不是住在三栋的一个叫阿杰的年轻人?我……我是他朋友,联系不上他,有点担心。”

摇蒲扇的老爷子上下打量我一番,叹了口气:“是啊,就是那小年轻,好几天没见人影了。房东都报警了。啧,说是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人没了,东西也没少,邪门得很。”

“报警了?”我一愣。

“可不是嘛。”另一个戴老花镜的老人接口,“警察来了也没查出啥。不过啊……”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有人说,最后见到他那晚,有个开红色小汽车的女人来找过他,那女人,啧,漂亮得跟电影明星似的。”

红色小汽车?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慕依不会开车,家里也没有车。可是,我记得……我记得楼下停车位里,最近好像总是停着一辆陌生的红色Mini Cooper?是我多心了吗?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翠竹苑,坐上回程的公交车。窗外是西安熟悉的街景,钟楼、鼓楼、城墙在夏日热浪中扭曲晃动,我却觉得无比陌生。那个“样本”还躺在我书包里,像一颗定时炸弹。

回到家时,已是傍晚。慕依正在厨房准备晚饭,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汤,香气四溢。是排骨汤。

“回来啦?资料查得怎么样?”她头也不回地问,语气自然。

“还……还行。”我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厨房的垃圾桶。空的,依旧是崭新的垃圾袋。

我走进自己房间,放下书包,那个保鲜袋像烙铁一样烫人。我把它塞进书柜最深处,用几本厚重的旧杂志压住。刚做完这一切,慕依就在外面喊:

“学栋,出来喝汤了,今天炖了你最爱的莲藕排骨汤。”

我走到餐桌前,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已经摆在那里。乳白色的汤液,软糯的莲藕,几块肋排沉在碗底。香气扑鼻。

慕依坐在对面,双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我:“快尝尝,妈炖了好几个小时呢。”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吹了吹,送进嘴里。汤很鲜,味道一如既往地好。排骨炖得软烂,莲藕吸饱了汤汁。

可是,当我咬下那块肋排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我。肉质很嫩,非常嫩,嫩得有点……异常。而且,味道似乎和往常的猪肉排骨有那么一点点不同,更细腻,更……我找不到准确的词语来形容。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盒鲜红的肉馅,那个消失的“阿杰”,健身房镜子前那个棱角分明的下颌,还有老大爷们说的“红色小汽车”和“漂亮女人”……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硬生生将那口肉咽了下去。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

“好喝吗?”慕依期待地问,眼睛亮晶晶的。

“……好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

“好喝就多喝点。”她满意地笑了,起身又给我盛了一碗,“你看你,最近都瘦了。多吃点肉,补补身体。”

她又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放进我的碗里。

那块排骨,在乳白色的汤里,泛着油光。我盯着它,像盯着一个来自深渊的诅咒。

夜幕降临,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隔壁房间,慕依似乎已经睡着了,一片寂静。

我悄悄起身,光着脚走到客厅,打开冰箱。冷藏室里,放着明天要吃的菜,还有一碗剩下的排骨汤。我盯着那碗凝固了油花的汤,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手指蘸了一点冷掉的汤液,放进了嘴里。

冰冷的,咸鲜的。

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我从未在猪肉里尝到过的,淡淡的甜味。

和昨天玉米的那股甜味,如此相似。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缠上了我的心脏。

也许,“他”,并没有完全消失。

也许,“他”,以另一种方式,成为了这个家的一部分,融入了我的骨血。

而我,正在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他”的滋味。

4

我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干呕,喉咙火辣辣地疼,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镜子里映出我苍白扭曲的脸,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恐惧。

身后慕依卧室的门缝底下,一片漆黑,静默得像深渊的入口。

“学栋?你怎么了?”慕依带着睡意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起床声。

我猛地打开水龙头,用哗哗的水声掩盖自己的失态。“没……没事!呛了一下!”我捧起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冰凉让我稍微冷静了些。不能让她看出异常,绝对不能。

门把手转动了一下,但门从里面反锁了。“真没事?”慕依的声音带着一丝狐疑。

“真没事!妈你睡吧,我洗把脸就睡。”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门外的脚步声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远去了。我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大口喘着气。那个可怕的念头——关于肉馅,关于阿杰,关于那碗汤——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我的心脏。我必须知道真相,但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第二天,我像个游魂。慕依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早餐时格外安静,只是不时用那种探究的目光扫过我。我借口复习功课,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实际上却对着电脑屏幕发呆。那个藏在《辞海》后面的保鲜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坐立难安。

我再次尝试搜索“阿杰”的信息,依旧石沉大海。鬼使神差地,我在搜索框里输入了“翠竹苑 失踪”几个字。

几条本地论坛的旧帖子跳了出来,时间都在近几个月。内容大多是抱怨小区治安差,或是有租客欠租失联。没有明确指向“阿杰”的。就在我准备关闭页面时,一条不起眼的回帖吸引了我的注意:

“三栋那边邪门得很,去年好像也有个小伙子莫名其妙就不见了,听说也是健身的……”

我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不止一个?这会是巧合吗?

傍晚,我以“去同学家拿复习资料”为由,再次出门。我没有去翠竹苑,而是绕到了小区后面那条相对僻静的街道。我记得那辆红色的Mini Cooper,最近总是停在不固定的车位里。

我沿着路边慢慢走,心跳加速。果然,在靠近小区后门的一个车位里,我看到了那辆红色的小车。车牌号……我努力回想,似乎有些印象,但又不能完全确定。我假装系鞋带,蹲下身,飞快地用手机拍下了车牌。

就在这时,驾驶座的车窗突然降下了一半。一个戴着宽大墨镜、裹着丝巾的女人侧脸一闪而过,随即车窗又迅速升了上去。虽然遮得严实,但那惊鸿一瞥的轮廓,那下颌的线条……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是慕依。

她怎么会开车?她什么时候学的车?这辆车是哪来的?无数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爆炸。我看到车子启动,缓缓驶离了车位。几乎没有犹豫,我伸手拦下了后面驶来的一辆出租车。

“师傅,跟上前面那辆红色Mini,别太近。”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司机是个中年大叔,从后视镜里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没多问,踩下了油门。

红色小车开得不快,穿过几条熟悉的街道,最终驶入了一个我万万没想到的地方——市人民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我让出租车在路边停下,付了钱,心乱如麻地跟了进去。停车场里光线昏暗,车辆来来往往。我躲在一根柱子后面,看到慕依停好车,动作利落地下车,锁门。她依旧戴着墨镜,但摘掉了丝巾,快步走向电梯厅,身影消失在门后。

她来医院做什么?看病?探病?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敢跟得太紧,等电梯门合上后,才跑过去看指示灯。电梯在三楼停了一下,然后继续上行。三楼……是外科和骨科的楼层。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出来:处理一具身体,是否需要一些专业的工具或者……知识?

我没有坐电梯,而是走了楼梯间。在三楼的走廊里,我小心翼翼地张望。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刺鼻。人来人往,我找不到慕依的身影。我靠在墙边,心跳如鼓,感觉自己像个愚蠢的侦探,踏进了一个完全未知的领域。

正当我不知所措时,视线无意间扫过走廊尽头的一块科室指示牌。其中一个科室的名字,让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医疗废物处理科。

我的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我不敢再待下去,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回家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那辆红色汽车,医院的外科楼层,还有“医疗废物”这几个冰冷的字眼。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慕依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是一档轻松搞笑的综艺节目。她穿着家居服,脸上带着惬意的笑容,仿佛下午那个开车去医院的神秘女人只是我的幻觉。

“回来啦?资料拿到了?”她随口问道,目光没离开电视屏幕。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不敢看她,径直走向自己房间。

“学栋,”她忽然叫住我,语气平淡,“过来,陪妈看会儿电视。”

我僵硬地走过去,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综艺节目里的笑声此起彼伏,却丝毫无法缓解我内心的紧绷。

“你最近……”慕依的目光终于从电视上移开,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好像有心事?总往外跑。”

我心里一紧,强作镇定:“没有啊,就是快开学了,有点焦虑。”

“是吗?”她轻轻笑了笑,拿起茶几上的一个苹果和水果刀,开始慢条斯理地削皮。锋利的刀锋在灯光下闪着寒光,映在她清澈的瞳孔里。“年轻人,有压力是正常的。不过,别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

她的手指纤长灵活,苹果皮均匀地垂落下来,连成一圈完整的螺旋。“这世上啊,很多事,不知道比知道好。糊涂点,才能活得轻松,你说是不是?”

她抬起头,将削好的苹果递给我,笑容温柔得无懈可击:“就像这个苹果,你只管吃它甜美的果肉就好,何必去追究果核里有什么呢?”

我接过苹果,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她的话,像是一把柔软的匕首,精准地抵住了我的喉咙。她在警告我。她一定察觉到了我的调查。

那天夜里,我又失眠了。

凌晨时分,我听到隔壁房间有轻微的响动,像是抽屉被拉开又关上。我屏住呼吸,悄悄下床,将房门拉开一条缝。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一片清辉。

慕依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过,她手里似乎拿着一个小巧的、类似U盘的东西,径直走进了厨房。

我听到冰箱门被打开,片刻后,又轻轻合上。

等她回到卧室,关门声响起后,我才敢轻轻走出去。

厨房里一切如常。我犹豫再三,猛地打开了冰箱的冷藏室。

那碗剩下的排骨汤,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碗新做的、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莲藕排骨汤,汤色同样乳白,莲藕同样软糯。

5

我的目光锁定在冷藏室最里面,那个黑色的、长方形的物体上。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只沉睡的野兽。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碰触到那冰冷的表面。是一个移动硬盘。

我猛地将它拿起,迅速退回自己的房间,反锁了房门。

连接硬盘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成功。电脑识别出设备,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命名为“记忆”。

点开文件夹,里面是数十个以日期命名的视频文件。

最近的日期,就在“阿杰”失踪那天前后。

我点开了最新的那个视频。

画面晃动,视角很低,像是从某个隐蔽的角落拍摄的。看环境,像是一个老旧小区的房间,和我在翠竹苑304室看到的布局很像。镜头对着客厅,一个穿着紧身背心、身材健硕的年轻男人正焦躁地踱步,是那个“阿杰”。他在打电话,语气不耐烦:“……知道了,催什么催,她说了今晚会来拿货……”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阿杰警惕地问了声谁,外面传来一个模糊的女声。阿杰透过猫眼看了看,才打开了门。

一个穿着风衣、戴着帽子和墨镜的女人闪身进来。尽管遮得严实,但那身形,那走路的姿态,我绝不会认错——是慕依。

两人似乎发生了争执,阿杰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伸手想去抓慕依。接下来的一幕,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慕依的动作快得惊人,她侧身避开阿杰的手,同时从风衣内侧抽出了一把……刀?不,看形状,更像是一把大型的、用于处理肉类的剔骨刀。

寒光一闪,阿杰闷哼一声,捂着手臂后退,鲜血从他指缝间渗出。他惊恐地看着慕依,嘴里喊着什么。慕依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一步上前,动作精准而狠辣。画面剧烈晃动,然后中断,变成一片雪花。

我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浸透了睡衣。胃里翻江倒海,我冲进卫生间,这一次,终于吐了出来。吐出来的,是晚上那碗带着甜腥味的排骨汤。

原来,那甜味,是血的味道吗?

等我虚脱地回到电脑前,发现视频文件后面,还跟着几个文档。点开其中一个,里面是一份份详细的……医疗记录和保险单复印件。记录的主人各不相同,有男有女,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曾与慕依有过或多或少的联系,比如那个我曾偶然听她提起过的、很久没消息的“远房表哥”,或者某个她曾短暂工作过的家政公司的客户。而这些人,后来都因为各种“意外”或“疾病”去世了,慕依则是他们意外险或部分遗产的受益人。

另一个文档,更像是一本日记,记录着慕依如何筛选目标,如何接近,如何利用她那种独特的、混合着少女娇俏与成熟风韵的魅力,让对方卸下防备,甚至产生非分之想。她写道:“……最好的猎物,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孤独灵魂,他们渴望温暖,却不知温暖背后,可能是致命的冰寒。”

最后一份文档,是一份遗嘱草案。立遗嘱人,是我那早已去世多年的父亲。草案内容极其简单:如果他发生意外,所有遗产由妻子慕依继承。而签署日期,就在他死于那场“意外”车祸的前一周。

我坐在电脑前,浑身冰冷。原来,我所以为的日常,我相依为命的母亲,是一个精心伪装的掠食者。而我,在不知情中,可能早已品尝了她的“战利品”,成了她罪恶的共犯。

第二天清晨,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走出房间。慕依已经做好了早餐,煎蛋,牛奶,还有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她穿着围裙,笑容温暖得像窗外的阳光。

“昨晚没睡好?”她若无其事地问,递给我一杯牛奶。

我看着那杯白色的液体,胃里一阵抽搐。我没有接,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慕依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她放下杯子,走到我面前,伸手想摸我的额头:“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她的手僵在半空,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有探究,有了然,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你……”她轻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是不是……看到什么东西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慕依沉默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苍凉。

“学栋,”她看着我,眼神不再闪躲,而是透着一股近乎残忍的平静,“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些人,有些事,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挣扎。妈妈只是想……让我们活得更好一点,更安全一点。”

她向前一步,逼视着我:“你是我儿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你明白吗?”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还有一种近乎催眠的蛊惑。我看着她那双依旧美丽的眼睛,里面映着我惊恐而迷茫的脸。

我是该报警,将这一切公之于众?还是该闭上眼睛,继续做她“孝顺”的儿子,活在这个用秘密和罪恶构建起来的家里?

我看着慕依,这个给了我生命,也可能让我背负上永生永世污点的女人。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地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开。

“妈,”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听不出是自己的,“那碗汤……到底是什么肉?”

慕依看着我,忽然笑了,那笑容依旧美丽,却带着一丝凄然和决绝。她轻轻吐出几个字,声音如同耳语,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我耳边:

“能让我们母子……永远不分开的肉。”

6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彻底刺穿了我最后的防线。

我冲回房间,反锁上门,趴在垃圾桶边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恐惧和一种诡异的认同感像藤蔓一样交织着,将我紧紧缠绕。

那天之后,我和慕依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默契。我们不再提起阿杰,不再提起红色汽车和移动硬盘。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吃饭、睡觉、偶尔交谈。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我开始下意识地观察她,观察她处理食材时那种过分的冷静和熟练,观察她眼神里偶尔闪过的、属于掠食者的锐利光芒。

我知道,那个移动硬盘,那个藏在冰箱角落的“眼睛”,是她故意让我发现的。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捆绑。她要将我拉入她的世界,让我成为她秘密的一部分,让她不再是孤独的掠食者。

几天后,我放学回家,发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崭新的智能手机盒子。

“给你的,”慕依从厨房探出头,语气轻松,“你那个旧手机老是卡,该换换了。”

我打开盒子,是最新款的手机。我拿起手机,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这不仅仅是一个礼物,这是一个工具,一个她用来联系我、或许也能随时定位我的工具。更是一个警示,她在告诉我,她了解我的一切动向。

我默默地拆开包装,装上SIM卡。开机,激活。慕依在一旁看着,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周末,慕依说要大扫除。当她准备挪动那个沉重的、用来压泡菜坛子的旧书柜时,我的心跳几乎停止。那个保鲜袋,那个藏着“阿杰”样本的证据,就压在书柜最底下。

“妈,我来!”我几乎是扑过去,抢在她前面扶住了书柜,“这个太沉了,你歇着,我来弄。”

慕依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她没再坚持,转身去擦窗户了。我趁机迅速将那个保鲜袋取出,塞进裤兜里。冷汗已经浸湿了我的后背。

我拿着那个烫手的山芋,不知该如何处理。冲进马桶?撕碎扔掉?似乎都不安全。最后,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厨房,打开那个专门装厨余垃圾的、带盖的小桶,将保鲜袋扔了进去,并用几片烂菜叶盖住。

晚上,我经过厨房时,无意中瞥见慕依正拎起那个厨余垃圾袋,准备扎口。她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在那片掩盖的烂菜叶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若无其事地扎紧袋口,放在了门边。

第二天一早,那袋垃圾就会被清理走,连同那个可能致命的证据,一起消失。

那一刻我明白了,她知道。她或许早就知道我藏了样本,她在等我亲手处理掉它,她在等我用行动做出选择。

而我,照做了。

从此,我和她之间,有了一道无形的、用鲜血和秘密铸成的契约。我是她的儿子,也是她罪行的知情者,更是沉默的共食者。

日子一天天过去,表面平静。直到一个周六的下午,门铃响了。慕依正在阳台浇花,让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人,神色严肃。

“你好,我们是派出所的民警,想了解一下情况。”为首的一位亮出证件,“关于翠竹苑三栋304室的一位租客,阿杰,你们认识吗?”

我的心脏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僵。

我僵硬地站在门口,几乎能听到身后阳台浇花的水声也停了下来。

慕依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身后,她的手自然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温暖,却带着千钧之力。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丝担忧:

“警察同志,怎么回事?阿杰那孩子是我们的远房亲戚,前几天还说来吃饭呢,结果一直没联系上,我们正担心呢。”

她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真切,仿佛阿杰真的只是一个失联的普通亲戚。

那一刻,站在家门阴影下的我,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名为“家”的边界,已经将我和门外正常的世界,彻底隔开。

7

民警离开后,家里陷入了比之前更深的寂静。

慕依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视,也没有哼歌。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餐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他们只是例行调查,”最终,她先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阿杰的房东报警了,他们得走访所有可能认识他的人。”

我站在客厅中央,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你怎么说的?”我的声音干涩。

“我说阿杰是我们的远房表亲,很久没联系了,上次见还是几个月前。”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学栋,你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对吧?”

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商量,而是警告。她在划定界限,告诉我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那个曾经用温柔包裹我的母亲,此刻正用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审视着我,评估着我是否可靠。

“我……知道。”我听见自己说。

慕依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熟悉的、温柔的笑意,仿佛刚才的锐利只是我的错觉。“乖,妈妈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快去洗手。”

那顿饭吃得味同嚼蜡。糖醋汁甜腻的味道让我不断想起那碗莲藕排骨汤的甜腥气。我偷偷观察慕依,她吃得津津有味,甚至偶尔还会评论一下电视剧里的情节,仿佛民警的到访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这种表面的平静比直接的威胁更让人恐惧。它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上,我不知道哪一步会踏破它。

饭后,我回到房间,反锁了门。第一个冲动是检查那个移动硬盘。它还在抽屉的深处,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我的指尖。我打开电脑,插上硬盘,再次点开那些视频文件。这一次,我注意到了一些之前因为恐惧而忽略的细节。

在阿杰倒下的画面之后,还有一段短暂的、晃动剧烈的影像。视角很低,像是设备被匆忙放置在某处。画面里,一双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正在熟练地处理着什么,动作冷静、精准,带着一种近乎专业的节奏感。那双手,指节纤细,手腕上戴着一块我无比熟悉的手表——那是我去年送给慕依的生日礼物。

关闭视频,我感到一阵眩晕。不仅仅是恐惧,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令人作呕的领悟。慕依的手法太熟练了,熟练得不像临时起意,更像是一种……重复过多次的仪式。我想起了硬盘里那些陌生的医疗记录和保险单,想起了父亲那份签署日期蹊跷的遗嘱。

一个更可怕的猜想浮现在脑海里:阿杰,可能不是第一个。

深夜,我再次被轻微的响动惊醒。这一次,声音来自厨房。我光着脚,像幽灵一样溜出房间,透过门缝,我看到慕依站在冰箱前。她不是拿东西,而是用一块抹布,极其细致地擦拭着冰箱的内壁,尤其是那个曾经放过肉馅和黑色移动硬盘的角落。她的动作轻柔,眼神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仪式。

她在清除痕迹。不是仓促的掩盖,而是冷静的、彻底的清理。

我悄悄退回黑暗的走廊,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那一刻我明白了,民警的到访不仅没有让她惊慌,反而刺激了她,让她更加警惕,也更加……兴奋。这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危险游戏,而她显然乐在其中。

第二天是周一,慕依说她要去见个朋友。

她出门后,我立刻冲进她的卧室。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需要找到更多证据,不仅仅是关于阿杰的,而是关于一切的真相。

她的房间整洁得过分,就像翠竹苑304室一样。我小心翼翼地翻找着抽屉和衣柜,不敢留下任何痕迹。在衣柜最顶层的一个旧行李箱里,我摸到了一个硬物。那是一个用丝巾包裹着的、厚厚的笔记本。

我颤抖着打开它。这不是日记,更像是一本剪贴簿。里面贴满了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片段,时间跨度长达十几年。全都是些不起眼的社会新闻:“男子酒后失足落水身亡”、“独居老人家中意外失火”、“外地务工人员深夜遇劫被害”……起初,我以为这只是慕依异于常人的收藏癖好。

直到我注意到,每则新闻的旁边,都用纤细的笔迹标注着一些信息:名字、日期,以及……金额。有些金额旁边还打着一个细小的勾。我认出了其中一个名字,是那个很久没消息的“远房表哥”。而另一则关于“公寓煤气泄漏引发爆炸”的新闻旁边,标注的日期,就在我父亲车祸去世的前两周。

血液仿佛瞬间从头顶抽离。这不是剪贴簿,这是一本账本。记录着死亡,以及随之而来的收益。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贴着一张近期西安晚报的剪报,标题是“年轻健身教练离奇失踪,警方介入调查”。旁边没有标注金额,只有简短的几个字:“新的开始”。

新的开始?什么意思?是指新的目标,还是指……别的东西?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慕依发来的短信:“学栋,妈妈晚上可能晚点回来,你自己热饭吃。爱你。”

短信的结尾是一个笑脸表情。我看着那个笑脸,又看了看剪报上“新的开始”那几个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不是去见朋友,她是在进行“新的开始”。

我该怎么办?拿着这本剪贴簿去报警?告诉警察,我温柔美丽的母亲可能是一个连环……不,甚至不能称之为杀手,更像是隐藏在日常生活缝隙里的、冷静的掠食者?

可然后呢?证据足够吗?那些陈年旧案能重新调查清楚吗?更重要的是,我将会成为什么?将母亲送上断头台的“正义之子”?还是……一个破碎家庭里唯一的幸存者,余生都活在舆论和阴影之下?

而且,我无法摆脱那个可怕的念头:我真的……完全无辜吗?我吃了那些肉,我隐瞒了证据,我甚至在她面对警察时保持了沉默。在法律和道德层面,我是否已经成了共犯?

傍晚,我坐在昏暗的客厅里,没有开灯。剪贴簿就放在我手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是慕依回来了。

她打开灯,看到我坐在黑暗中,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怎么不开灯?吃饭了吗?”

她的目光扫过客厅,最后落在我手边的剪贴簿上。她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闪烁了一下,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子泛起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找到妈妈的老相册了?”她语气轻松地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拿起剪贴簿,随手翻看着,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本记录过往时光的普通相册,“都是些老黄历了,没什么好看的。”

她合上本子,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无法解读的情绪,混合着探究、警告,以及一丝……期待?

“学栋,”她轻声说,声音温柔得像羽毛拂过,“有些过去,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得向前看,不是吗?妈妈只有你了,你也只有妈妈了。”

她伸出手,想抚摸我的头发。

这一次,我没有躲开。

她的手指温暖,动作轻柔。

我知道,这温暖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冰。

而我,正站在冰层的边缘,脚下是即将崩塌的现实。

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试图在那片看似清澈的湖水里找到答案。

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苍白、恐惧、无比迷茫的少年。

我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

是揭开真相,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还是闭上双眼,永远沉沦于这带着甜腥味的黑暗?

夜幕降临,西安城的灯火在窗外连成一片璀璨的光河,却照不进这间被秘密填满的屋子。

【留给读者补结尾吧】


更新时间:2025-11-05 22:1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