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的书房漏风。我蹲在窗下补墙缝时听见的。
“一个灶房粗使丫头,也配和清瑶比?”王爷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得我耳朵生疼,“不过是眉眼处那两分神似,才留她一条贱命。如今清瑶回来了,这赝品自然该处理干净。”
“王爷的意思是……”管家老周的声音压得很低。
“找个由头,让她‘病’死。做得干净些。”王爷顿了顿,声音里甚至带上一点嫌恶,“那张脸,看久了实在恶心。”
我手里刚和好的黄泥,“啪嗒”掉在地上。冰冷的感觉从脚底板一路窜上天灵盖。
我是纪晚。王府里最不起眼的烧火丫头。每天劈柴、烧水、熏得一脸黑。
半个月前,王爷醉酒,跌跌撞撞闯进灶房。他捏着我的下巴,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然后他吐了,吐得昏天暗地,被侍卫架走了。
打那以后,我的日子变了。从堆满柴火的破屋挪进了离主院不远的偏厢。粗布衣服换成了细软的绸缎,虽然颜色灰扑扑的。手上脸上的黑灰被勒令洗净。一日三餐有人送进房,菜色比过去过年都好。
几个嘴碎的丫头背地里说我走了狗屎运,被王爷看上了。
我也偷偷想过。或许真是这样?王爷那样的人,喝醉了认错了人,醒来觉得我可怜?
现在我才明白。他看上的,是我这双眼睛,像他心里的那个人。
沈清瑶。
这名字像针,扎得我心头一跳。王府上下都知道,沈小姐是王爷心尖上的白月光,三年前落水死了。王爷为她守身如玉至今。
原来我不是走了狗屎运。我是踩进了阎王殿。
王爷书房里的话,像毒蛇缠在我脖子上。让我“病”死。处理干净。
我手脚冰凉地溜回偏厢。屋里静得可怕,桌上还摆着中午送来的精致点心。过去我会觉得香甜,现在只觉得是催命的毒药。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是粗使丫头出身,别的本事没有,装聋作哑和察言观色是刻在骨子里的。我开始留意。送饭的婆子眼神躲闪;院子里的守卫多了两个生面孔;连平时最爱来串门打听王爷消息的柳姨娘,都绕着我的屋子走。
死神的脚步,近了。
机会来得意外。三天后,王爷陪沈清瑶回府省亲的沈老将军去城外寒山寺上香,据说要在寺里斋戒三日。整个王府都跟着松懈下来。
当晚,下了入冬第一场大雪。鹅毛般的大雪,很快就积了厚厚一层。
我的“病”也该发作了。晚饭后,我捂着肚子开始呻吟,脸色煞白,额头滚烫。负责看守我的小丫头春杏慌了神,跑去叫管事嬷嬷。
我蜷在冰冷的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雪还在下,风刮得像鬼哭。
“周管家说了,这点小事别大惊小怪!”管事嬷嬷不耐烦的声音传来,“让她自己挺着!明早再请大夫!大半夜的,谁乐意伺候个贱命的丫头片子!”
脚步声远去。
我立刻从床上弹起来,手脚麻利地换上压箱底那身最破旧的粗布棉袄。把王爷赏的那些碍事的绸缎衣服胡乱塞进被子里,伪装成人形。又把积攒下来的几块碎银子、一小包火石、一把锋利的剔骨刀贴身藏好。
这把刀,是我在灶房时偷偷磨的,本用来防身。
我悄无声息地推开后窗。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来。院子里白茫茫一片,雪光映得天色发灰。巡逻的侍卫大概都躲去烤火了。
踩着窗下的石墩,我翻了出去。冰冷的雪立刻灌进裤脚,刺骨的凉。我猫着腰,沿着墙根最暗的阴影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王府最西边跑。
西边有个废弃的角门,外面紧挨着一条堆满垃圾的臭水沟。以前倒夜香的老王头总偷懒从那里溜出去喝酒。门锁早就锈坏了,只虚挂着。我知道。
雪下得太大了,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感觉背后随时会响起喊声。终于摸到了那扇破门。冰凉的铁锁链冻得粘手。我使劲一拽,锁链“哐当”一声掉在雪地里。
门开了条缝。外面是更黑的夜和刺鼻的垃圾味。我侧身挤出去,回手想把门掩上。
“谁?!”一声厉喝猛地从背后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和刀出鞘的摩擦声。
是巡逻的侍卫!被发现了!
我头皮一炸,想也不想,拔腿就冲进外面漆黑的巷子,一头扎进漫天风雪里。身后传来追赶声和呼喊:“站住!抓贼啊!”
我拼命跑,肺里像着了火,冰冷的空气刀子一样刮着喉咙。脚下是深雪和滑溜的冰,好几次差点摔倒。慌不择路,只知道往更黑、更曲折的小巷里钻。身后的追赶声似乎被风雪阻隔,渐渐远了。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腿再也抬不起来,一头栽进一个雪堆里。四周死一般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狂乱的心跳。
歇了好一会儿,我才挣扎着爬起来。辨不清方向,风雪糊了眼。只能顺着感觉,朝着远离王府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挪。
天快亮时,雪停了。我发现自己走到了城西乱葬岗的边缘。枯树歪斜,坟包起伏,覆着厚厚的雪。再往前,就是荒凉的官道。
又冷又饿,浑身湿透。我靠着一棵枯树滑坐下来,牙齿格格打颤。从怀里掏出冰冷的硬饼子,啃了两口,噎得直翻白眼。掏出火石想生堆火,手指冻得不听使唤,试了几次都点不着枯叶。
绝望一点点漫上来。逃出来了,可这冰天雪地,我能去哪儿?不等王府的人找来,我可能先冻死饿死在这里。
这时,远处传来车轱辘压过雪地的声音,还有马蹄声。一队人马正沿着官道缓缓行来。看方向,像是出城。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冲到官道中间,挥舞着冻僵的手臂。
“停下!求求你们停下!救命!”
马车停了下来。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清瘦、略显苍白的男人的脸。他看着约莫三十岁上下,穿着素净的青色棉袍,外面罩着件半旧的狐裘。眼神很温和,带着点询问。
“这位姑娘,何事拦车?”他的声音也温和,像初融的雪水。
我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冻得说话都不利索:“求、求贵人救命!我……我是逃出来的……他们、他们要杀我……求您带我走!去哪儿都行!做牛做马报答您!”
男人微微蹙眉,打量着我。我一身破旧的粗布袄子,冻得嘴唇发紫,头发散乱,狼狈不堪。
一个护卫模样的人驱马靠近,低声道:“先生,来路不明,恐惹麻烦。”
男人没立刻回答,目光落在我脸上,尤其在我的眼睛处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很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但并无恶意。
“大雪封路,一个姑娘家倒在野外,确实不妥。”他沉吟片刻,对护卫道,“给她件厚衣服,让她上车吧。”
护卫似乎有些不赞同,但还是照做了,丢给我一件厚实的旧棉袍。我胡乱裹上,连滚带爬地钻进温暖的车厢。
车里很暖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男人指了指角落的软垫:“坐吧。喝点热茶暖暖身子。”他递过来一个温热的铜手炉和一个粗瓷碗。
我捧着热茶,贪婪地汲取着那点暖意,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我哽咽着,不敢说王府的事,只含糊地说家乡遭了灾,被恶人卖进大户人家当丫鬟,那家人心狠,要打死我,我偷跑出来的。
男人静静听着,没追问,只道:“我姓韩,单名一个松字。是个走方的郎中。此番是往南边去寻些药材。姑娘若无处可去,可暂时随我同行,做些煎药、打理的粗活,也算有个安身之处。”
我连连磕头:“谢谢韩先生!谢谢韩先生!我叫纪晚,您叫我晚儿就行!我一定好好干活!”
韩松摆摆手:“不必多礼。前路漫漫,先歇着吧。”
马车摇摇晃晃,重新上路。我缩在角落里,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点。透过车窗缝隙,看着外面白茫茫的天地,和远处京城巍峨的轮廓越来越模糊。
瑞王府。那个吃人的地方,我终于逃出来了。至于那个把我当成死人替身的王爷……我闭上眼,把那张曾让我短暂迷惑过的俊脸,狠狠从脑海里抹掉。
从此,世上再无王府的烧火丫头纪晚。
跟着韩松的日子,像流水一样平静。
我们从北向南,一路走走停停。韩先生真是个郎中,医术很好,尤其擅长治些疑难杂症。他为人极好,话不多,心地却软。遇到贫苦人家看不起病,常常分文不取,有时还倒贴药钱。我跟着他,帮他背药箱,煎药,打下手,收拾行囊,有时也学着辨认些常见的草药。
日子清苦,但踏实。风吹日晒,我脸上的皮肤不再像在王府时那样刻意保养得白皙,透出健康的红晕。粗活干得多,力气也大了不少。偶尔对着水盆照照,那双被王爷说过像沈清瑶的眼睛,依旧黑白分明,只是里面的怯懦和茫然,早已被风霜磨成了沉静和坚韧。
韩先生从不问我的过去,我也绝口不提。我们之间有种默契。他给我安身立命的本事,我尽心尽力照顾他起居,报答恩情。
三年时光,倏忽而过。我们从江南辗转到了岭南一个小镇,叫青石镇。这里气候温暖湿润,盛产药材。韩先生盘下了一间临街的小铺面,前面坐诊,后面住人,算是安顿下来。
“晚儿,”一日煎药时,韩先生忽然对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跟着我终非长久之计。这镇子民风淳朴,若有合适的人家……”
我立刻打断他,语气坚决:“先生,晚儿哪里也不去。您救了我的命,又教我本事,这里就是我的家。给您养老送终,就是我的本分。”
韩松看着我,叹了口气,眼神里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终究没再说什么。
青石镇的日子安稳下来。我跟着韩先生出诊,认识了不少镇上的人。我手脚勤快,煎药利落,也认得不少草药,慢慢在邻里间有了点小名声。大家叫我“晚姑娘”或者“小晚大夫”。
我以为这样的平静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那个傍晚。
岭南多雨,那天却格外闷热。天边堆着厚厚的、铅灰色的云,一丝风也没有。我在后院晾晒完新收的草药,汗水浸透了薄薄的夏衫。
前头铺子里来了病人,是镇东头的李婶,抱着她发高热的小孙子。韩先生正在看诊。我擦了把汗,准备去帮忙。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小镇黄昏的宁静,在铺子门口戛然而止。接着是马鞭抽打空气的脆响和男人粗鲁的呼喝:“让开!都让开!”
我心里莫名一跳,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我下意识地往后院柴垛后面躲了躲,只露出一只眼睛,紧张地朝铺子门口望去。
几个穿着黑色劲装、腰佩长刀的侍卫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为首的男人身材高大挺拔,一身玄色锦袍,金线暗绣,在昏黄的暮色里也难掩其华贵。他背对着后院方向,看不清脸,但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半拍,随即疯狂擂动起来!像要把胸腔撞破!
是他!
那个声音,那个背影,那身拒人千里的冷硬气息,烧成灰我也认得!
瑞王爷!萧景琰!
他怎么会在这里?!岭南离京城万里之遥!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手脚冰凉,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三年前雪夜逃亡的绝望和冰冷,排山倒海般袭来。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韩先生温和的声音带着警惕响起。
“看病。”萧景琰的声音低沉冰冷,毫无起伏。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小小的药铺。
当他的视线扫过药柜,扫过诊台,最终扫向后院门时,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柴垛,恨不得能缩进墙壁里。
他的目光似乎在我藏身的方向停顿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随即移开,对韩松道:“我的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开些见效快的药。”语气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
韩松显然也察觉到这伙人来者不善,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转身去抓药。他认得我采的草药放在哪里,径直走到后院门边的一个药柜格子里取了几味药。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离我藏身之处只有几步之遥!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又涩又疼,我却连擦一下都不敢。
萧景琰的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扫过韩松取药的角落。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视线在我藏身的阴影处停留。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韩松抓好了药,包好递给一个侍卫。收了银子,不多不少。
“走吧。”萧景琰冷声道,转身就往外走。侍卫们紧随其后。
马蹄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天边,我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顺着柴垛滑坐在地上,后背全是冷汗,大口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韩松快步走进后院,看到我的样子,脸色凝重起来。他蹲下身,扶住我颤抖的肩膀:“晚儿?刚才那些人……你认识?”
我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眼里是无法掩饰的恐惧:“他……他是……”
韩松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声音沉稳:“别怕。人已经走了。这里不是京城,天高皇帝远。有我在。”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问出了那个搁置了三年的问题,“他就是你当年要逃的人,对吗?”
我闭上眼,泪水终于滚落下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把那个雪夜在书房窗外听到的话,以及这三年的隐姓埋名,断断续续地告诉了韩先生。
韩松听完,沉默了很久。暮色四合,后院的光线暗了下来,只能看到他清癯的侧脸轮廓。
“岭南偏远,他此行应是有公务在身,不会久留。”韩松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安抚的力量,“但为防万一,你这几日就在后院,不要到前面铺子去了。抓药的事我来。”
我感激地看着他:“先生,给您添麻烦了……”
“傻孩子,”韩松温和地笑了笑,“我们是一家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如惊弓之鸟,老老实实待在后院,连门都很少出。韩先生去前面坐诊,回来时会告诉我外面的情况。
“那伙人住在镇上的云来客栈,包下了整个后院。据说是京城来的大官,要在附近办什么差事。”
“镇上都在议论,说那位大人冷得像块冰,生人勿近。”
“今天他手下又来了两个人抓药,还是水土不服。”
每次听到他的消息,我的心都揪紧一下。只盼着他的差事赶紧办完,快点离开这小小的青石镇。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第五天的午后,天空阴沉得厉害,闷雷在云层里滚动。我在后院井边打水洗衣。韩先生去邻村出诊了。
铺子前面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哭喊和男人粗暴的呵斥。
“庸医!你开的什么药!我儿子吃了你的药,昨晚就断气了!你还我儿子命来!”一个粗壮的汉子红着眼睛,揪着韩先生衣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旁边一个妇人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后面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镇民。
韩先生被推搡得站立不稳,脸色苍白,但眼神很镇定:“张大哥,张大嫂,令郎的病症是急惊风,我开的方子确是疏风清热镇惊之药,昨日来时他已高热惊厥,脉象凶险……”
“放屁!就是你害死的!”那汉子根本不听,抡起拳头就要打,“什么狗屁郎中!赔我儿子命来!”
眼看拳头就要落下,我再也顾不得躲藏,猛地从后院冲出去,挡在韩先生面前,厉声道:“住手!有话好好说!打人算什么道理!”
那汉子见我冲出来,愣了一下,随即更怒:“你又是哪来的小娘们?滚开!老子连你一起打!”
他手臂粗壮,拳头带着风声砸过来。我下意识想躲,但身后就是韩先生,我避无可避。情急之下,我猛地从袖袋里抽出那把一直贴身带着的、磨得锋利的剔骨刀!
刀光一闪!
“啊——!”汉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的拳头并没有落到我身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快如闪电般在半空中截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看似随意,却像铁钳一样,捏得那汉子杀猪般嚎叫,整条胳膊都软了下去。
出手的,是萧景琰!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铺子里,站在我和那汉子之间。一身玄衣,面色冷峻如冰,眼神锐利地扫过那汉子,最后落在我……和我手里的刀上。
“官……官爷……”那汉子疼得冷汗直流,看清是萧景琰,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萧景琰松开手,那汉子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他身后的妇人也吓得止住了哭嚎。
“光天化日,聚众闹事,殴打行医之人,”萧景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按律,该当何罪?”他身后的侍卫立刻按住了刀柄。
那对夫妇吓得面无人色,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民糊涂!小民糊涂!是……是昨晚隔壁镇的王瞎子说……说韩郎中的药不对症……”那汉子语无伦次地招供。
原来是被庸医挑唆。
萧景琰不再看他们,目光转向我。那视线冰冷、锐利,像要刺穿我的身体。他死死盯着我的脸,尤其是我那双眼睛。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喧闹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迫人的目光和我擂鼓般的心跳。
他认出来了!他一定认出来了!王府的烧火丫头纪晚,那个他亲口下令要“病”死的替身!
我握着刀的手心全是汗,刀尖微微颤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铺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看着他靠近,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在眼前放大,三年前的嫌恶和那句“恶心”言犹在耳。恐惧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
他走到我面前一步之遥,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震惊、疑惑、探寻……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置信的痛楚?
“是你?”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某种压抑的震动,“纪晚?”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所有的伪装!
我握紧了手里的刀,指关节发白,抬起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豁出去般扯出一个冷笑:“王爷好记性。怎么?看到我这‘该死’的人还活着,很意外?”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铺子。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地上那对吓傻的夫妇。
萧景琰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身后的侍卫也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按在了刀柄上。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你……”萧景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死死锁住我,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情绪波动,是震惊,也是被顶撞的愠怒,“你怎么会在这里?”
“托王爷的福,”我嘴角的冷笑更深,带着浓浓的讽刺,“三年前没病死在那个雪天,捡了条贱命,一路逃到这岭南蛮荒之地,苟活至今。”我晃了晃手里的刀,“怎么?王爷今日又想让我‘病’死一回?还是想亲自动手?”
那把剔骨刀在我手里闪着寒光。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紧张地看着我和王爷之间一触即发的对峙。
萧景琰盯着我,胸膛微微起伏。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缝隙,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震惊、暴怒、难堪……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放下刀。”他命令道,声音低沉压抑。
“放下?”我嗤笑一声,“然后等着被王爷您‘处理干净’吗?三年前我能逃一次,这次,我手里的刀可不答应!”
韩先生这时也缓过劲来,他上前一步,挡在我和萧景琰之间,对着萧景琰深深一揖:“王爷息怒。晚姑娘是草民收留的药童,性子刚烈了些,但绝无冒犯之意。当年之事,草民略知一二,其中恐有误会。王爷若想查问,还请移步后院,容草民细细禀告。当街动武,恐伤及无辜百姓。”
韩先生的话不卑不亢,点明了身份(王爷),也点出了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更暗示了他知道内情。
萧景琰的目光在我倔强的脸和韩松平静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周围那些战战兢兢的镇民身上。他眼中的戾气稍稍收敛,但周身的气压依旧低得吓人。
“带走。”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是对身后的侍卫说的。目光却依旧锁着我。
两个侍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就要来抓我。
“我自己会走!”我猛地甩开侍卫伸过来的手,死死攥着那把刀,毫不畏惧地迎上萧景琰的目光,“不劳王爷的侍卫动手!要杀要剐,王爷划下道来便是!”
说完,我挺直脊背,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率先转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后院。我知道,这场迟到了三年的清算,终究还是来了。
萧景琰看着我的背影,眼神幽深得如同寒潭。他挥了挥手,侍卫们没再动手,只沉默地跟在我和韩先生身后,将我们“请”进了后院。铺子的门被侍卫从外面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好奇的视线。
小小的后院,气氛剑拔弩张。
我靠墙站着,手里还紧握着那把刀,像一头随时准备拼命的困兽。韩先生站在我侧前方,有意无意地护着我。
萧景琰站在院中央,玄色的衣袍衬得他面容冷峻。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韩松身上,声音冷硬:“你方才说,知道内情?说。”
韩松又行了一礼,不疾不徐地开口:“回王爷,三年前,草民在京城西郊乱葬岗附近,遇到昏迷在雪地里的晚姑娘,已是半死。草民将她救醒,她只道是被主家苛待,几乎打死,侥幸逃出。草民见她可怜,又有几分学医的天赋,便收她为徒,带在身边行医。”
他顿了顿,抬眼直视萧景琰:“直到前几日王爷驾临青石镇,晚姑娘认出王爷,惊惧之下,才将那晚在王爷书房外听到的……要她‘病’死的言语,告知了草民。”韩松的语气很平静,但“病死”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萧景琰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像是被人当众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他猛地转向我,眼神锐利如刀,声音里带着被冒犯的怒意和一丝难以置信:“你偷听?”
“不偷听,”我冷笑,直视着他,“我怎么能知道王爷您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给我留?我只是个粗使丫头,那天夜里,不过是去给您那漏风的书房补墙缝!谁知道就听到了王爷您和管家的‘体己话’?说什么‘眉眼处两分神似’、‘赝品’、‘恶心’、‘处理干净’!”我越说越激动,声音拔高,带着积压了三年的怨愤,“王爷,我就想问您一句,我纪晚的命,在您眼里,就这么贱吗?就因为我这双眼睛,像您心尖上的那个人,就活该去死?!”
“住口!”萧景琰厉喝一声,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我连珠炮似的质问堵得哑口无言,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狼狈的神情。
“我住口?”我嘲讽地看着他,“怎么?王爷做了,还不让人说?沈清瑶小姐是您的白月光,是天上云!我纪晚是地上的泥,是灶房的炭!您觉得我恶心,觉得我活着碍了您的眼,脏了沈小姐的清名!所以我就该死!是不是?”
“不是这样!”萧景琰突然暴喝出声,胸膛剧烈起伏,打断了我的话。他盯着我,眼神里有狂怒,也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痛苦和挣扎,“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这样妄加揣测!”
“我不知道?”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知道王爷您为了沈小姐守身如玉三年,情深似海!我知道在您心里,我这双眼睛长在我这张脸上,就是罪过!就是该被抹掉的污点!所以您要灭口!王爷,我这条命是贱,可它是我爹娘给的!您凭什么说拿走就拿走?!”
“够了!”萧景琰猛地向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那双被他说过像沈清瑶的眼睛,此刻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不屈,没有一丝一毫他记忆中沈清瑶的温婉柔顺。
“本王最后说一次,放下刀!”他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不放!”我梗着脖子,握刀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眼神没有半分退缩,“除非王爷今日就在这里,当着先生的面,给我一个明白!要么杀了我,要么告诉我,我纪晚到底犯了什么该死的罪过!”
空气再次凝固,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韩先生紧张地看着我们,随时准备上前。
萧景琰和我对视着,谁也不肯退让。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难堪、痛楚,还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就在我以为他会下令让侍卫强行夺刀时,他竟然后退了一步。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翻涌的激烈情绪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和死寂。
“你想知道?”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低哑得可怕,“好,本王告诉你真相。”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我,投向小院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回忆极其痛苦的事情。
“三年前,清瑶落水,并非意外。”
第一句话,就如同一道惊雷,炸得我脑子嗡嗡作响!韩先生也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萧景琰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是被逼的。我母妃,当时的德妃娘娘,嫌清瑶出身低微,不堪为瑞王正妃,更怕影响我争储。她暗中布局,买通了清瑶身边的丫鬟,设计将她骗至湖边,推了下去。还伪造了失足落水的假象。”
“我那时……被父皇派去北境巡视军务,收到消息赶回时,只见到她冰冷的尸体……”萧景琰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带着刻骨的痛,“我查到了真相,却……无能为力。母妃背后有强大的外戚,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时父皇病重,朝局动荡,我若贸然揭露,不仅无法为清瑶讨回公道,更会引发朝堂大乱,牵连无数无辜。”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就在那时,母妃为了安抚我,也为了稳住我,不让我继续追查,更为了绝了我对清瑶的念想……她把你送到了我面前。”
我浑身一震,如坠冰窟。
“她调查了清瑶的一切,找遍了京城内外,最后找到了你——一个眉眼与她有几分相似的粗使丫头。”萧景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凌迟,“母妃告诉我,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有几分像她,让我……聊作慰藉。”
“呵,”他自嘲地冷笑一声,“慰藉?看到你这张脸,尤其是这双眼睛,只会让我想起清瑶惨死的模样!让我想起自己的无能!让我想起这肮脏的算计!”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激烈,充满了厌恶,“你就像一面活生生的镜子,时时刻刻提醒我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提醒我的软弱和失败!”
“所以……”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握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所以您看到我,就觉得恶心?”
“是!”萧景琰斩钉截铁,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憎恶,“无比恶心!看到你,就让我想起清瑶的死!想起我是如何连为她报仇都做不到!母妃把你放在我身边,如同在我心口插一把钝刀!我无法反抗母妃,无法为清瑶雪恨,难道连拒绝一个强塞给我的、令我作呕的替代品,都做不到吗?”
他向前一步,逼视着我,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痛苦和暴戾:“让你‘病’死,是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彻底摆脱这种痛苦的方式!让你消失,让那张时时刻刻刺痛我的脸彻底消失!只有这样,我才能喘口气!”
真相,如此丑陋,如此不堪。
原来,我不仅仅是替身。我还是他无法承受的伤痛的具象化,是他对自身无能的愤怒的宣泄口,是他权力倾轧下被牺牲的、最微不足道的蝼蚁!
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像是被掏空了,又被塞满了冰冷的石头。那把一直紧握的剔骨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原来,从一开始,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一个由他母亲精心策划,用来操控和折磨他的工具。而他,选择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抹杀我来平息自己的痛苦。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曾经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王爷。他此刻脸上有痛苦,有愤怒,有被揭开伤疤的狼狈,唯独没有一丝一毫对我的歉意。
“所以,”我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像一潭死水,“沈清瑶小姐是被阴谋害死的,您无法为她报仇。您心里苦,您恨,您觉得无能。所以,您就把这所有的恨,转嫁到了我这个毫不知情、只是因为长得有几分像她就被迫卷进来的无辜之人身上?用我的命,来平息您心里的怒火?”
我向前走了一步,离他很近,近到能看清他眼底的血丝和那一闪而过的惊愕。
“王爷,您告诉我,这算什么道理?”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三年的全部委屈、愤怒和绝望,“您的母妃害死了您的爱人,您不敢找她报仇!您就把刀对准了我?!就因为我是弱者?就因为杀我比反抗您的母妃更容易?!就因为我的命在您眼里,比蝼蚁还不值钱?!”
“住口!”萧景琰被我连珠炮似的质问逼得恼羞成怒,脸色铁青,“你懂什么?!朝堂倾轧,权力之争,岂是你一个贱婢能妄议的!”
“是!我不懂!”我毫不畏惧地迎上他暴怒的目光,泪水终于决堤,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悲愤,“我不懂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不懂你们为了权力可以牺牲无辜者的性命!不懂你们把自己的痛苦转嫁给更弱小的人!我更不懂,王爷您口口声声对沈小姐情深似海,却连替她讨回公道的勇气都没有!只会把怒火发泄在我这个替死鬼身上!您这份深情,真是让人作呕!”
“放肆!”萧景琰被我戳中了最深的痛处,勃然大怒,猛地扬起手,眼看就要一掌掴下来!
“王爷!”韩先生一个箭步上前,再次挡在我身前,语气急促但坚定,“晚姑娘悲愤之下口不择言,但她所言,句句在理!王爷!冤有头债有主!您母妃造的孽,不该由一个无辜的女子来承担!更不该由她的性命来平息!当年之事,晚姑娘何错之有?!她唯一的错,不过是生了一双与沈小姐相似的眼睛!难道这也该死吗?!”
萧景琰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他死死盯着韩松,又看向我满是泪痕却倔强不屈的脸。那张酷似清瑶的脸,此刻因为愤怒和悲伤而扭曲,没有半分清瑶的影子。
他脸上的暴怒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茫然。扬起的右手,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靠在了院中的石磨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本王……”他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干涩。他看着地上那把闪着寒光的剔骨刀,又看看我,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颓然。他慢慢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疲惫不堪:“滚……都给本王滚……”
我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颓败的样子。心头的巨石没有消失,但那股被死死压了三年的浊气,随着方才那一通声嘶力竭的控诉,终于吐了出来。
韩先生拉住我的胳膊,低声道:“晚儿,我们走。”
我没有再看那个如同斗败的公鸡般的王爷一眼,弯腰,捡起地上那把沾了泥土的剔骨刀,用袖子仔细擦干净。然后,挺直了被生活压弯却从未折断的脊梁,跟着韩先生,一步步走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小院。
推开后院的门,外面围观的镇民还没散尽,看到我们出来,立刻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潮湿泥土气息的空气,抬头看向天空。厚厚的铅云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金红色的夕阳光芒,顽强地穿透云层,洒落下来,照亮了我脚下的青石板路。
身后,是那个曾经掌控我生死、如今只剩下无尽颓唐的王爷。
身前,是这温暖潮湿、充满烟火气的青石小镇,和一直给予我庇护的韩先生。
我握紧了手里的刀,也握紧了韩先生温热的手。
“先生,我们回家。”我的声音很轻,却很稳。
“好,回家。”韩先生温和地应道,拉着我,踏着夕阳的余晖,走进了小镇温暖的暮色里。
那把曾经用来防身、用来搏命的剔骨刀,安静地躺在我手心。它不再冰冷。我知道,从今往后,它只会用来切药、劈柴,守护这方小小的、来之不易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