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大寿,合该是个喜庆日子。
我六岁的小金孙,当着满堂宾客的面,用他新学的德语,奶声奶气地对我说:
“Opa ist ein Dummkopf.”
意思是,爷爷是个傻瓜。
满座皆静,随后,儿子陈浩和儿媳李莉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
“哎呀,我们晨晨真有语言天赋!”
“爸,你别介意,童言无忌嘛!”
他们不知道,四十年前,我曾是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的荣誉毕业生。
我缓缓放下手中的寿桃,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们谄媚的笑脸。
这顿饭,是时候结束了。
第一章
“Opa ist ein Dummkopf.”
清脆的童音,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今天是我的七十大寿,儿子陈浩和儿媳李莉为了彰显孝心,在全市最顶级的酒店“锦绣阁”包下了最大的宴会厅,宾客盈门,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唐装,被按在主位上,像个吉祥物一样接受着众人的祝福。可我知道,这一切的荣光,都与我这个乡下来的老头子无关。
他们看的,是我的儿子陈浩,如今是上市公司的副总;是我的儿媳李莉,娘家是书香门第,自己也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
而我,不过是他们用来装点门面、彰显“孝道”的背景板。
小孙子陈晨,是他们的心头肉,掌上明珠。刚满六岁,就被送进了每年学费高达三十万的国际双语幼儿园。
此刻,他正被儿媳李莉抱在怀里,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似乎在炫耀他刚学会的新词汇。
全场有那么一瞬间的死寂。
懂德语的人不多,但“Dummkopf”这个词,因为某些历史电影的缘故,稍有些阅历的人都能猜出不是什么好话。
宾客们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纷纷看向我的儿子和儿媳。
陈浩的脸僵了一瞬,但立刻换上一副夸张的笑容,他使劲拍着巴掌:“哎哟!我们晨晨了不得啊!这德语说得真地道!不愧是花了重金培养的,有语言天赋!”
李莉也跟着咯咯直笑,亲了亲孙子的脸蛋,娇嗔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快跟爷爷道歉。”
说是道歉,她的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歉意,反而充满了炫耀和纵容。
陈晨被夸得更加得意,他冲我做了个鬼脸,又重复了一遍:“Dummkopf!Dummkopf!”
周围的宾客们见主人家自己都不在意,也纷纷附和起来。
“陈总,您这儿子将来肯定是人中龙凤啊!”
“是啊是啊,这么小就会说德语了,我们家那小子还在玩泥巴呢!”
“莉莉你真是好福气,老公能干,儿子聪明。”
夸赞声、奉承声、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混杂在一起,像一出荒诞又刺耳的闹剧。
我坐在那里,感觉浑身的血液一点点变冷。
我这个孙子,从出生起,就没让我抱过几次。李莉总说我身上有“乡下味儿”,怕熏着她的宝贝儿子。
他们住着我当年为他们买下的市中心大平层,开着我给他们配的豪车,却嫌弃我这个给他们提供一切的父亲。
我退休前,每个月都会给他们一笔不菲的生活费,退休后,更是将自己大半的积蓄都交给了他们。
我以为,我的付出能换来最起码的尊重。
可换来的,却是在我七十大寿的宴席上,被亲孙子指着鼻子,用我最熟悉的语言,骂我是个傻瓜。
而我的儿子和儿媳,不仅不加以管教,反而引以为傲。
在他们眼里,孙子会说一句骂人的德语,比我这个父亲的尊严重要得多。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我的目光,从李莉那张画着精致妆容却掩不住刻薄的脸上,缓缓移到我儿子陈浩那张堆满虚伪笑容的脸上。
他正举着酒杯,向一位看起来颇有身份的客人敬酒,满面红光地吹嘘着自己儿子的“语言天赋”。
他似乎完全忘了,他自己的父亲,曾经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公派留学生,是在德国最顶尖的工程学院里,让无数德国教授都为之侧目的天才。
他忘了,他小时候的学费、生活费,我都是用马克一张一张给他换回来的。
他甚至忘了,他能有今天,能坐上副总的位置,最初的启动资金和人脉,都是谁给他的。
或许,他不是忘了,他只是不想记起。
因为一个出身贫寒、靠着父亲才爬上来的身份,远不如一个天资卓越、白手起家的成功人士来得光鲜亮丽。
我的存在,仿佛成了他辉煌人生里的一个污点,一个他急于擦去的印记。
寿桃还摆在面前,雕刻得栩栩如生,看起来香甜可口。
可我却再也没有半分胃口。
心,已经凉透了。
我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掰开紧握着拐杖的手指,然后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全场的喧闹声似乎在这一刻都离我远去。
我看着眼前那一张张或谄媚、或看戏、或漠然的脸,最后,目光定格在我的好儿子、好儿媳,还有我的好孙子身上。
李莉正拿着小勺,舀了一勺燕窝,嗲声嗲气地喂给陈晨:“宝宝再吃一口,说了那么难的德语,肯定累坏了。”
我轻轻地,将手中的象牙筷,放在了桌上。
“啪”的一声轻响,在喧闹的宴会厅里本不该如此清晰。
但所有人的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被吸引了过来。
陈浩脸上的笑容一滞,回头看我,带着一丝不耐烦:“爸,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莉和陈晨。
然后,我用一种他们从未听过的,清晰、标准、甚至带着一丝柏林口音的德语,一字一句地说道:
“Ein ungebildetes Kind ist die größte Schande für seine Eltern.”
(一个没有教养的孩子,是他父母最大的耻辱。)
第二章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瞬间安静下来的宴会厅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那些原本还在交头接耳、看戏的宾客们,全都愣住了。
他们或许听不懂我说的是什么,但他们能听出,那是一口流利得令人惊叹的德语。
陈浩和李莉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爸……你……你说什么?”陈浩结结巴巴地问,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李莉更是脸色煞白,她怀里的陈晨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收起了刚才的得意,怯怯地往她怀里缩了缩。
我没有再看他们,而是缓缓站起身。
这身为了寿宴特意定做的唐装,此刻穿在身上,只觉得无比的讽刺和沉重。
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旧外套,那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中山装,也是我平时最常穿的衣服。
“爸,你这是干什么?宴会还没结束呢!”陈浩终于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想要拦住我,“宾客们都还在呢,你这样像什么话?”
“像什么话?”我冷笑一声,转过头,第一次用如此冰冷的眼神看着我的儿子,“你还知道要脸面?你儿子当众用德语骂我傻瓜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像什么话?你带着头喝彩叫好,觉得很有面子,不是吗?”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怒火。
陈浩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李莉也抱着孩子走了过来,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爸,您别生气,晨晨他还是个孩子,他不懂事……”
“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我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是你亲口跟我说,他学的每一个德语单词,都是你一个字一个字教的。‘Dummkopf’这个词,也是你教的吧?”
李莉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以为我这个乡下老头子什么都不懂,所以才敢在背后如此放肆地教孩子这些东西,甚至拿出来当众炫耀。
她哪里想得到,这块她以为的“绊脚石”,其实是一座她根本无法撼动的山。
“我……”李莉张了张嘴,求助似的看向陈浩。
陈浩深吸一口气,似乎想找回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他皱着眉头对我说:“爸!够了!你非要把场面弄得这么难看吗?为了一句小孩子的玩笑话,至于吗?你让我和莉莉在朋友面前怎么下得来台?”
“下不来台?”我气笑了,“原来在你的心里,你的面子,比你父亲的尊严更重要。”
我摇了摇头,对他,对这个家,已经彻底失望。
“从今天起,你们的面子,你们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不再理会他们的阻拦,径直朝着宴会厅大门走去。
宾客们自动为我让开一条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复杂的神情。
震惊、同情、幸灾乐祸……
我都不在乎了。
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了陈浩气急败坏的声音:“爸!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以后就别想再回来!也别指望我再管你!”
我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管我?
这些年,到底是谁在管谁?
我怕他不管我吗?我只怕他再像吸血鬼一样,趴在我身上,吸食我最后一点价值。
“好。”我只冷冷地回了一个字,然后毅然决然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外是酒店金碧辉煌的走廊,灯光亮得有些刺眼。
身后,是荒唐的闹剧和一地鸡毛。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攒了几十年的郁气全部吐出。
走出酒店,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和轻松。
我没有回家,那个所谓的“家”,不过是陈浩和李莉的安乐窝,却是我这个老人的牢笼。
我拿出一部款式老旧的诺基亚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一个许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通了。
“喂,陈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激动又带着些许不确定的声音。
是我的老部下,张远。当年我退休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如今也已经是分公司的负责人了。
“小张,是我。”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哎哟我的老领导!您可算想起我了!您现在在哪儿?身体还好吗?”张远的声音里满是真切的关怀。
这份关怀,比刚才那满堂的虚假祝福,要暖心一百倍。
我简单说了几句,告诉他我很好,然后切入了正题。
“小张,帮我个忙。帮我联系一下德国克虏伯集团的汉斯·施密特先生。”
电话那头的张远愣了一下,克虏伯集团,那可是全球顶尖的工业巨头,汉斯·施密特更是其亚太区的总裁。这种级别的人物,别说他,就是他总公司的老总,都未必能说得上话。
“陈工……这个……施密特先生他……”张远有些为难。
我平静地说道:“你不用直接联系他。你只需要给他的首席秘书打个电话,告诉他,他的老朋友,‘Chen’,想见他一面。”
我顿了顿,补充道:“就说,关于四十年前,他在杜塞尔多夫欠我的那个人情,是时候还了。”
第三章
张远虽然满腹疑虑,但出于对我的绝对信任,还是立刻去办了。
效率很高,不到半个小时,我的老旧诺基亚就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国际长途号码。
我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按下了接听键。
“Mein alter Freund, Chen? Bist du das wirklich?”(我的老朋友,陈?真的是你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苍老但依旧中气十足的德语男声,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是汉斯·施密特。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光听声音,我还以为回到了四十年前,在慕尼黑的啤酒馆里,我们一起高谈阔论的那个夜晚。
“Hans, lange nicht gesehen.”(汉斯,好久不见。)我用同样流利的德语回道。
简单的几个词,瞬间拉近了我们之间四十年的时空距离。
我们在电话里寒暄了几句,他激动地告诉我,他找了我很多年,但自从我回国后,就彻底失去了联系。他还问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没有详说家里的这些糟心事,只是告诉他,我遇到了一些小麻烦,需要他的帮助。
“任何麻烦,只要我能做到!”汉斯毫不犹豫地说道,“陈,当年如果不是你,在那个关键的轧钢技术项目上力挽狂狂澜,就不会有今天的克虏伯,更不会有今天的我。你的恩情,我记了一辈子。”
“没那么严重。”我笑了笑,“只是举手之劳。不过,这次我确实需要你还我这个人情了。”
“请说!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我需要你以克虏伯集团亚太区总裁的身份,来一趟中国,见我一面。”我平静地说道,“时间,越快越好。地点,就在我儿子家里。”
汉斯虽然不明白我为什么提这个要求,但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答应下来:“没问题!我马上让秘书安排专机,最快明天下午就能到。把你的地址发给我。”
挂掉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棋局已经布下,现在,就等最重要的那枚棋子落位了。
我在酒店附近找了个便宜的旅馆住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我的手机就被打爆了。
全是陈浩和李莉打来的。
我一个都没接,直接关了机。
我知道他们现在肯定急疯了。
我这个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提款机”,突然消失不见,他们不急才怪。
尤其是,他们现在正处心积虑地想让我把名下那套老宅的房产证过户给他们。
那套老宅,位于市中心最繁华地段,是祖上传下来的独栋小院。按照现在的市价,至少值一个亿。
他们早就觊觎已久,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明示暗示,说他们想把老宅卖了,换一套更大的别墅,也方便接我过去“享福”。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一旦房产证到了他们手上,我这个老头子恐怕连住旅馆的钱都没有了。
所以,我一直拖着没办。
这也是他们对我越来越没有耐心的根本原因。
昨晚我愤然离席,他们最担心的,恐怕就是这件事彻底泡汤。
我慢悠悠地在旅馆楼下的小吃店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打开手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提醒瞬间涌了进来。
紧接着,是一条李莉发来的短信,语气充满了虚伪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
“爸,您在哪儿啊?我们都快急死了!您一把年纪了,在外面我们怎么放心得下?昨天的事是晨晨不对,也是我们不对,我们给您道歉。您快回来吧,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好好说。对了,之前跟您提的过户的事情,我已经约好房管局的王科长了,就等您回来签字了。您也不想让我们在王科长面前失信吧?”
看着这条短信,我冷笑出声。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我没有回复,而是直接打了个车,回到了那个我曾经以为是“家”的地方。
开门的,是满眼红血丝的陈浩。
他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涌起一阵狂喜,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像是怕我再跑了似的。
“爸!你总算回来了!你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
李莉也从客厅里冲了出来,脸上挂着泪痕,看起来憔悴了不少,一上来就想抱住我。
“爸,您可算回来了,呜呜呜,我还以为您不要我们了……”
我面无表情地推开她,径直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别演戏了。”我冷冷地开口,“说吧,找我回来到底想干什么?”
陈浩和李莉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陈浩干咳了两声,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搓着手说道:“爸,你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当然是担心你啊。昨天……昨天是我们不对,我们给你赔不是了。”
他说着,推了推躲在李莉身后的陈晨,“晨晨,快,过来给爷爷道歉!”
陈晨一脸不情愿地被推到我面前,低着头,含糊不清地说了句:“爷爷,对不起。”
我看着他,这个我血脉相连的亲孙子,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悔意,只有被逼无奈的敷衍。
我的心,没有泛起半点波澜。
“道歉就不必了。”我淡淡地说道,“我这次回来,不是来听你们道歉的。我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的。”
陈浩和李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安。
“爸,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家里的东西,不都是你的吗?”李莉勉强笑着说。
“是吗?”我抬起眼,目光如刀,“这套房子,是我全款买的,房本上写的是我的名字。你开的那辆保时捷,是我买的。陈浩,你公司那百分之十的原始股,是我当年托关系给你弄来的。还有你们这些年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花的我的钱?”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在他们心上。
他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现在,”我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我要把这些,全都收回来。”
“把房产证、车钥匙,还有股权转让协议,都拿给我。”
“然后,带着你们的宝贝儿子,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第四章
“爸!你疯了?!”
陈浩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我。
李莉更是尖叫一声,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你凭什么赶我们走?这房子我们住了十年了!这就是我们的家!”
“你们的家?”我冷笑,“房本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我想让谁住,就让谁住。我想让谁滚,谁就得滚。”
“你……”李莉气得浑身发抖,“陈浩!你看看你爸!他就是个疯子!他要逼死我们一家!”
陈浩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不解,还有一丝隐藏的恐惧。
他想不通,一向任由他们拿捏、予取予求的老父亲,怎么一夜之间,就变得如此强硬和陌生。
“爸,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压抑着怒火,一字一句地问,“就因为晨晨一句不懂事的玩笑话,你就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吗?我们可是你唯一的亲人!”
“亲人?”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我七十大寿上,纵容孙子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傻瓜,还引以为傲的亲人?处心积虑想骗走我最后一点安身立命的资产,好让我流落街头的亲人?”
“我没有!”陈浩激动地反驳,“我什么时候想让你流落街G头了?我们是想卖了老宅,换个大别墅,接你过去一起住,让你安享晚年!”
“说得真好听。”我鼓了鼓掌,眼神里满是嘲讽,“陈浩,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这话你自己信吗?一旦老宅到了你们手上,我这个老头子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不被你们扫地出门,都算是你们发善心了。”
陈浩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被我戳中了心事,却又无法反驳。
李莉见状,眼珠一转,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开始哭天抢地。
“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教晨晨说那些话,我不是人!您就饶了我们这一次吧!我们要是被赶出去,可怎么活啊!”
她哭得声嘶力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起来好不可怜。
躲在她身后的陈晨,也被这阵仗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一时间,整个客厅里充斥着女人的哀嚎和孩子的哭闹声。
陈浩站在一旁,脸色变幻不定,既觉得丢脸,又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我能心软。
毕竟,在他们过去的认知里,我就是个耳根子软、重感情的老人。只要他们稍微服个软,掉几滴眼泪,我就什么都会答应。
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
我的心,在昨天那场“盛大”的寿宴上,就已经死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撒泼打滚的李莉,缓缓开口:“想让我饶了你们,也可以。”
李莉的哭声一顿,惊喜地抬起头。
陈浩也露出了希冀的目光。
“把房产证、车钥匙、股权协议,都拿出来。”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然后,李莉,你跪在这里,自己掌嘴一百下,什么时候打到我满意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李莉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屈辱和愤怒。
“你……你欺人太甚!”她尖叫道。
“不愿意?”我挑了挑眉,“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我现在就打电话报警,就说有人强占我的房产,赖着不走。”
说着,我真的拿出了手机,作势要拨打110。
“别!别打!”陈浩慌了,一把按住我的手。
报警?这要是传出去,他这个上市公司副总的脸往哪儿搁?公司董事会会怎么看他?
他咬了咬牙,转头对李莉低吼道:“还愣着干什么!不就是打几巴掌吗?跟被赶出去比,哪个更重要?快打!”
李莉满脸屈辱,泪水涟涟地看着陈浩,似乎不敢相信丈夫会让她受这种委屈。
“陈浩,你……”
“我让你打!”陈浩面目狰狞地咆哮道,“你要是不想我们一家三口流落街头,就照我爸说的做!”
在陈浩的逼迫下,李莉颤抖着举起了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客厅里响起。
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清晰的红印。
我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们欠我的,远远不止这些。
就在李莉咬着牙,准备扇第二巴掌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叮咚——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打断了这压抑又扭曲的氛围。
陈浩和李莉都是一愣。
“谁啊?”陈浩不耐烦地问。
“应该是我的客人。”我淡淡地说道,然后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不是什么收废品的老伙计,也不是什么社区的居委会大妈。
而是一个西装革履、金发碧眼的德国老人,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同样穿着黑色西装、神情严肃的助理。
为首的老人,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矍铄,气度不凡,一看就非富即贵。
他看到我,脸上立刻露出了无比激动和尊敬的神情,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我的手,用一口纯正的德语说道:
“Mein alter Freund, Chen! Ich habe dich endlich gefunden!”(我亲爱的老朋友,陈!我终于找到你了!)
来人,正是克虏伯集团亚太区总裁,汉斯·施密特。
而这一幕,也完完整整地,落在了客厅里,陈浩和李莉的眼中。
他们两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彻底傻在了原地。
第五章
陈浩和李莉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迷茫,再到惊恐,变幻不定,精彩纷呈。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这个他们眼中的“乡下老头子”,竟然会认识这样一位看起来就身份尊崇的外国人。
而且,对方还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和我如此亲切地交谈。
“爸……这位是?”陈浩结结巴巴地走过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用他那点蹩脚的商务英语打招呼,“Hello? Welcome to my home.”
汉斯·施密特只是礼貌性地冲他点了点头,随即所有的注意力都回到了我身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和掩饰不住的崇敬。
“陈,你这些年到底去哪了?我派人找遍了整个中国,都没有你的消息。你知道吗,当年你留下的那几份关于特种钢材的改良方案,直到今天,我们集团的技术部还在沿用!它们至少为集团创造了上百亿欧元的价值!”汉斯激动地握着我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用德语平静地回道:“都过去了,汉斯。故人相见,不说这些。进来坐吧。”
我侧身让他进来,汉斯和他的助理鱼贯而入。
当汉斯看到跪在地上、脸颊红肿的李莉时,他愣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用德语问我:“陈,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家人……似乎对你不太友好?”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陈浩和李莉,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压迫感。
陈浩被他看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却又不敢与他对视。
李莉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连哭都忘了。
我没有直接回答汉斯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道:“一点家务事,让你见笑了。”
然后,我转向还傻站着的陈浩,用中文说道:“还愣着干什么?不去给客人倒茶?”
“啊?哦,哦!好!”陈浩如梦初醒,慌里慌张地跑去厨房。
我请汉斯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了主位。
这个位置,昨天我还坐得如坐针毡,今天,却坐得心安理得。
李莉还跪在地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屈辱又难堪。
汉斯显然看出了气氛的诡异,他没有再追问家事,而是从助理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木盒,递到我面前。
“陈,我知道昨天是你的七十大寿。很抱歉我来晚了。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一点小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我打开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百达翡丽的腕表,经典的Calatrava系列,铂金表壳在灯光下闪烁着低调而奢华的光芒。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太贵重了。”我摇了摇头,将盒子推了回去。
“不,它配不上你。”汉斯却一脸严肃地说道,“陈,我这次来,除了看望你,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请求你的帮助。”
就在这时,陈浩端着茶水走了出来。
当他看到我推回去的那个木盒里,那块他曾在无数财经杂志上看到过的、作为顶级富豪身份象征的腕表时,他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溅了他一手。
“啊!”他烫得惊呼一声。
但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被烫伤的手上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块表,又看了看汉斯,再看了看我,眼神里的震惊已经变成了骇然。
百达翡丽……那可是他奋斗一辈子都未必买得起的东西。
而眼前这个神秘的德国老人,竟然把它当做“小礼物”送给我父亲?
而且,我父亲还一脸平静地拒绝了?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陈浩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他几十年来建立的对我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汉斯没有理会陈浩的失态,他继续用德语对我说道:“陈,我们集团最近在研发一种新型的超高强度合金材料,遇到了一个关键的技术瓶颈,整个欧洲最顶尖的专家团队都束手无策。我想,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解决这个问题,那一定是你。”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诚恳:“所以,我代表克虏伯集团董事会,正式邀请你,出任我们的终身技术顾问。我们愿意为您提供集团百分之一的干股作为酬劳,并且在慕尼黑为您准备最好的别墅和医疗团队,让您安度晚年。”
“轰!”
汉斯的话,虽然是用德语说的,陈浩和李莉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是,“百分之一的干股”这个词组里,“百分之一”的发音,和中文有些许相似。
更重要的是,陈浩看到了汉斯脸上那无比郑重和期盼的神情。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悔恨,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他看不起的、嫌弃的、视为累赘的父亲,根本不是什么没用的乡下老头。
而是一尊他根本惹不起,甚至连仰望资格都没有的——真神!
克虏伯集团……
陈浩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让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窟的念头。
他所在的那家上市公司,最大的海外客户,最大的技术供应商,就是……德国克虏伯集团!
第六章
陈浩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比墙壁还白。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公司高层会议上,董事长还唉声叹气,说克虏伯那边卡了一项关键技术的授权,导致公司一个投资几十亿的新项目完全停摆。董事长还说,谁要是能搭上克虏伯高层的线,别说副总,就是把董事长的位置让出来都行。
当时,他还把这当成一个遥不可及的笑话来听。
可现在,这个“笑话”的主角,克虏伯集团的亚太区总裁,就坐在他家的客厅里,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姿态,请求他那个被他骂作“老不死”的父亲出山。
还要送上集团百分之一的干股!
克虏伯集团百分之一的干股是什么概念?
陈浩不敢想,他只要稍微一想,就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要窒息。
那是一个他奋斗十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天文数字!
而他,就在昨天,还在为了骗取一套价值一亿的老宅,而沾沾自喜。
就在刚才,他还在逼着自己的妻子,掌掴自己,只为了能继续留在这个他以为是天堂的“家”里。
何其愚蠢!何其可笑!
他像个小丑,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的小丑!
悔恨的潮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扑通”一声,也跪下了。
重重地,跪在了我的面前。
“爸……我错了……”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爸!我真的错了!我是混蛋!我是畜生!我不该那么对您!求您……求您原谅我……”
他一边哭,一边抬起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
那声音,比刚才李莉打的任何一下都要响亮。
汉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他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询问。
我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儿子和儿媳,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然后用德语对汉斯说:“汉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年纪大了,不想再折腾了。顾问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可是,陈……”汉斯还想再劝。
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不过,作为老朋友,我倒是可以给你提个醒。”
我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抖如筛糠的陈浩。
“你们集团在中国的供应商里,有一家叫‘宏远科技’的,对吗?”
汉斯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的,他们是我们一个二级零部件的供应商。”
“我建议你,好好查查这家公司。”我淡淡地说道,“尤其是他们的副总,一个叫陈浩的人。我听说,他的品行,似乎不太配得上他的位置。”
“轰隆!”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陈浩的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抬起头,满脸煞白,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他知道,我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完了。
他的一切,他的事业,他的地位,他的骄傲,都在我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化为了泡影。
“不……爸!不要!”他惊恐地尖叫起来,像条疯狗一样爬过来,想要抱住我的腿,“爸!我求求你!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你儿子啊!你毁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厌恶地一脚踢开他。
“好处?”我冷冷地看着他,“让你知道,什么叫尊重。让你知道,你今天拥有的一切,是谁给你的。我能给你,也就能随时收回来。”
李莉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她连滚带爬地扑到汉斯的脚下,用她那蹩脚的英语,哭喊着:“Sir! Please! It's a misunderstanding! We love him! We love our father!”(先生!求求你!这是个误会!我们爱他!我们爱我们的父亲!)
汉斯皱着眉头,厌恶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他虽然听不懂我们大部分的中文对话,但从这夫妻二人的反应,以及我刚才那句话里,他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愤怒。
他转过头,用德语对身后的助理冷冷地吩咐道:“立刻通知下去,终止与宏远科技的一切合作。另外,把这个叫陈浩的,列入整个欧盟工业体系的黑名单。我不想在任何地方,再看到这个名字。”
助理恭敬地一点头:“是,先生。”
说完,他便拿出手机,走到一旁开始打电话。
陈浩和李莉虽然听不懂德语,但看到助理的动作,哪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陈浩的身体晃了晃,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去,他双眼一翻,竟然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陈浩!陈浩!”李莉尖叫着扑了过去。
整个客厅,瞬间乱成一团。
而我,自始至终,都只是冷眼旁观。
我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当他们在我七十大寿上,纵容孙子骂我“Dummkopf”的那一刻起,他们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
第七章
陈浩最终还是被李莉掐人中给弄醒了。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关心自己,也不是关心乱成一团的家,而是疯了一样地再次扑到我脚下,抱着我的腿,嚎啕大哭。
“爸!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啊!我们家不能没有这份收入啊!”
他哭得涕泗横流,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点上市公司副总的意气风发。
李莉也跟着跪在一旁,不停地磕头,额头很快就红肿一片。
“爸,求求您了,您就跟施密特先生说一声,收回成命吧!我们以后给您当牛做马,您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就连那个一直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小孙子陈晨,似乎也被这阵仗吓坏了,躲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的父母跪地求饶,吓得瑟瑟发抖,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汉斯·施密特站在一旁,看着这荒诞的一幕,眉头紧锁。
他用德语低声对我说:“陈,需要我让他们离开吗?”
我摇了摇头。
这场戏,必须让他们演完。
我要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儿子,这个我曾经倾注了所有心血,寄予了所有希望的儿子。
“现在知道错了?”我淡淡地问。
“知道了!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陈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晚了。”我吐出两个字,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陈浩,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你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有一次半夜发高烧,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根本打不到车。是我,背着你,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里走了十里路,才把你送到镇上的卫生院。那时候,你趴在我背上,跟我说,‘爸爸,你真好,我长大了也要背你’。”
“你还记得你上大学的时候吗?家里穷,交不起学费。是我,低声下气地去求那些当年被我指点过的工厂老板,预支了我未来三年的技术顾问费,才凑够了你的学费和生活费。那时候,你拿着钱,跟我说,‘爸,您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您,让您过上好日子’。”
“你还记得你刚工作的时候吗?你能力不足,处处碰壁。是我,拉下我这张老脸,动用我所有的人脉,把你送进了宏远科技,又一步步地帮你铺路,让你坐上今天的位置。那时候,你跟我说,‘爸,您就是我的天’。”
我每说一句,陈浩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已经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这些事情,他不是忘了,而是被他刻意地埋在了记忆深处。
因为承认这些,就等于承认他不是靠自己成功的,就等于揭开了他那层“成功人士”的虚伪面纱。
“可是你呢?”我的声音陡然转冷,“你住着我买的豪宅,开着我买的豪车,享受着我给你带来的一切,却嫌弃我这个给你一切的父亲。你觉得我土,觉得我给你丢人,觉得我是你辉煌人生里的污点。”
“你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也忘了爹。你纵容她对我冷嘲热讽,纵容她教唆你的儿子,我的亲孙子,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傻瓜!”
“陈浩,你告诉我,你的孝心呢?你的良心呢?都被狗吃了吗?!”
我句句诛心,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剜在他的心上。
陈浩被我说得无地自容,他痛苦地用头撞着地板,发出“砰砰”的闷响。
“爸……别说了……求您别说了……”
“为什么不让说?你们做得,我就说不得?”我冷笑一声,站起身,不再看他们一眼。
“汉斯,我们走吧。这里太脏了,我一分钟也不想多待。”
“好。”汉斯立刻点头,他早就受不了这个压抑的氛围了。
我和汉斯并肩朝门口走去。
“爸!不要走!”陈浩和李莉连滚带爬地追上来,想要拦住我们。
汉斯身后的两名黑衣助理立刻上前一步,像两座铁塔一样,将他们死死地拦住,让他们无法靠近我们分毫。
“爸!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啊!”李莉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我停下脚步,回头,最后看了他们一眼。
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从你们决定把我当成傻瓜的那一刻起,你们的下场,就已经注定了。”
“这套房子,我会立刻收回。明天之内,如果你们不搬走,我会让律师来跟你们谈。”
“至于你们的未来,与我何干?”
说完,我毅然决然地拉开门,和汉斯一起,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哭喊和哀求。
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压在心头几十年的大山,终于被搬开了。
天,亮了。
第八章
我和汉斯并没有走远,他把我安排在了本市最顶级的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里。
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夜景。
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却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陈,你真的决定,和他们断绝关系?”汉斯递给我一杯温热的牛奶,有些担忧地问。
“不断绝,留着过年吗?”我自嘲地笑了笑,“汉斯,你不懂。在中国,有一种痛,叫作‘养儿防老’。我防了一辈子,最后才发现,我养的不是儿子,是仇人。”
汉斯沉默了。
他无法完全理解这种复杂的东方家庭伦理,但他能感受到我话语中那份深沉的悲哀。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看着窗外的夜景,有些茫然,“或许,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吧。”
“为什么不跟我去德国?”汉斯再次发出了邀请,“陈,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在这里。克虏伯需要你,整个德国的工业界都需要你。那里有你熟悉的环境,有能和你交流的朋友,还有最好的医疗条件。”
我沉默了。
去德国吗?
那片我曾经挥洒过青春和汗水的土地,确实承载了我许多美好的回忆。
但我的根,毕竟在这里。
我的妻子,也长眠在这片土地上。
“让我想想吧。”我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
接下来的两天,我过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陈浩和李莉没有再来打扰我。
想必,他们正忙着应付宏远科技那边的雷霆之怒,根本无暇顾及我。
张远倒是给我打了个电话,电话里的他,语气充满了激动和崇拜。
“老领导!您真是我的神啊!您知道吗?克虏伯集团那边一个电话打过来,我们总公司的董事长连夜从国外飞回来,亲自处理这件事!宏远科技的股票已经连续两个跌停板了!那个陈浩,不,那个畜生,已经被公司开除了,而且董事长下了死命令,整个行业都要封杀他!”
“我听说,他老婆也跟他闹离婚,卷着家里剩下的钱跑了。现在他就剩一个人,房子也要被您收回去了,真是大快人心啊!”
听着张远幸灾乐祸的汇报,我的心里,却并没有多少快意。
虎毒不食子。
我虽然恨他,但他毕竟是我的亲生儿子。
把他逼到这个地步,我真的就开心了吗?
一丝复杂的情绪,在我心头蔓延。
或许,我是不是做得太绝了?
就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酒店房间的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汉斯,打开门,看到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我的小孙子,陈晨。
他一个人站在门口,身上穿着那件去幼儿园的蓝色小制服,背着一个小书包,小脸脏兮兮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看到我,他“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爷爷……”他哭着扑上来,抱住了我的腿,“爷爷,我错了……你别不要我……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
我愣住了。
“怎么回事?你一个人来的?你爸妈呢?”我连忙把他拉进房间,蹲下身看着他。
“爸爸……爸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喝酒,还打我……妈妈……妈妈拿着箱子走了,她说再也不回来了……”陈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幼儿园的老师说,我们家没钱了,不让我去上学了……爷爷,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看着他那张挂满泪水、充满恐惧的小脸,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才六岁。
大人之间的恩怨,为什么要牵连到一个孩子身上?
他虽然骂过我,但归根结底,他只是个被宠坏了、被教唆了的孩子。他懂什么呢?
那一刻,我所有的坚硬和冷漠,都开始动摇了。
我叹了口气,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不哭,不哭……爷爷在呢……爷爷不会不要你的……”
陈晨在我怀里,哭得更凶了,仿佛要将这两天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发泄出来。
我抱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血浓于水,这句话,或许真的是一道无法斩断的枷锁。
我以为我可以彻底放下,但看到我孙子这副可怜的模样,我还是心软了。
也许……我应该再给陈浩一次机会?
为了孩子,也为了我们这段早已支离破碎的父子之情。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怀里的陈晨,哭声渐渐小了。
他抬起头,用那双红肿的眼睛看着我,抽噎着问:“爷爷……你……你真的原谅我了吗?”
“嗯,爷爷原谅你了。”我摸了摸他的头。
他似乎松了口气,然后,他用极小的,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一句,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的话。
他说的是德语。
“Der Plan ist aufgegangen.”
(计划,成功了。)
第九章
“Der Plan ist aufgegangen.”
计划,成功了。
这六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
我浑身一僵,抱着孙子的手臂,瞬间变得冰冷而僵硬。
我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推开怀里的陈晨,低头看着他。
他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也还是红肿的,看起来依旧是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但他的眼神,那双我曾经以为清澈无辜的孩童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令人心悸的冷静和算计。
他看到我震惊的表情,嘴角,竟然微微向上翘了一下。
那是一个得意的,嘲弄的,胜利者的微笑。
我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不,比谷底更深,那是一个充满了冰冷和黑暗的无底深渊。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我以为他只是个被教唆的孩子,我以为他不懂事,我以为他无辜。
可我忘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在陈浩和李莉那样自私自利、精于算计的父母的言传身教下,怎么可能养出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他不是不懂事。
他比谁都懂。
他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年龄和外表作为武器,他知道如何博取同情,他知道如何精准地戳中我这个爷爷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
从他一个人出现在酒店门口,到他扑进我怀里声泪俱下地控诉父母,再到最后,在我心软动摇的那一刻,说出那句致命的德语。
这一切,都是一个局。
一个由我六岁的亲孙子,亲手为我设下的,天衣无缝的局!
他们一家人,演了一出苦肉计!
陈浩的酗酒,李莉的离家出走,甚至幼儿园不让他上学,全都是假的!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利用孩子,利用我最后那点可笑的亲情,让我心软,让我收回成命,让他们能够重新回到我身边,继续吸我的血!
而陈晨,就是他们派出来的,最锋利,也最致命的那把刀!
“你……你……”我指着他,嘴唇哆嗦着,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愤怒,羞辱,还有被最亲近的人再次背叛的刺骨寒意,像无数根钢针,狠狠地扎遍我的全身。
我感觉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站不稳。
“爷爷,你怎么了?”陈晨看着我,故作关心地问,但他的眼睛里,却充满了看好戏的笑意,“你脸色好难看啊,是不是生病了?”
他还在演!
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在演!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不能倒下。
我不能在这个小恶魔面前,露出任何一丝的软弱。
我缓缓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半分温情,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厌恶。
“你爸爸妈妈呢?让他们出来吧。”我冷冷地说道,“躲在暗处看戏,很有意思吗?”
陈晨脸上的笑容一僵。
他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识破了。
就在这时,套房的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我走过去,拉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陈浩和李莉。
他们脸上带着一丝尴尬和讨好的笑容,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
“爸……”陈浩搓着手,小心翼翼地开口。
“滚。”
我只说了一个字。
陈浩和李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爸,您……您这是什么意思?晨晨他……”李莉还想拿孩子说事。
“让他也一起滚。”我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带着你们精心培养出来的‘好儿子’,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我说着,就要关门。
陈浩急了,一把抵住门,脸上再也装不出那副孝子贤孙的模样,露出了狰狞的本来面目。
“老东西!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们都给你台阶下了,你还想怎么样?非要逼死我们你才甘心吗?”
“我告诉你,我就是你儿子,你这辈子都别想甩掉我!你的钱,你的房子,全都是我的!你死了也得留给我!”
李莉也在一旁尖声附和:“就是!你以为找个洋鬼子来撑腰就了不起了?我们已经查过了,那个德国佬过两天就走了!等他走了,看谁还能护着你!到时候,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把财产都吐出来!”
他们终于撕下了伪装。
露出了最贪婪、最丑陋的嘴脸。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对被我亲手养大的豺狼,突然笑了。
笑得无比悲凉,也笑得无比畅快。
也好。
这样也好。
至少,让我看得更清楚,死心得更彻底。
“是吗?”我收起笑容,眼神冷得像冰,“那我们就,拭目以待。”
说完,我不再跟他们废话,用尽全身力气,“砰”的一声,将门狠狠甩上。
门外,传来了他们气急败坏的咒骂和用脚踹门的声音。
我没有理会,而是转身,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我打给了酒店的前台,让他们叫保安。
然后,我又打给了汉斯。
“汉斯,我想好了。”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去德国。”
“我跟你走。”
第十章
保安很快就来了,将陈浩一家三口从我房间门口驱离。
酒店的走廊里,回荡着他们不甘的咒骂和恶毒的诅咒,但这些,都已经无法再在我心里激起任何波澜。
第二天一早,汉斯的专车就停在了酒店楼下。
我没有带任何行李。
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这座我曾经深爱过的故土,如今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我所有的家当,不过是一张妻子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她,笑靥如花,眼神清澈。
幸好,她走得早。
幸好,她没有看到后来这令人作呕的一切。
在上车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城市。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的儿子,我的儿媳,我的孙子,或许正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像毒蛇一样,盘算着如何从我身上撕下最后一块肉。
但我不会再给他们这个机会了。
我坐上车,车子平稳地启动,朝着机场的方向驶去。
汉斯坐在我身边,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情绪不高,体贴地没有说话,只是递给我一份文件。
“陈,这是我连夜让律师起草的财产捐赠协议。”他用德语说道,“按照你的意思,你名下所有的不动产和资产,都将以你和你妻子的名义,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会,用于资助那些贫困地区有天赋学习理工科的孩子。”
我接过文件,翻到最后一页。
在签名处,我看到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印章。
是我的名字。
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那支跟了我几十年的派克钢笔,在印章旁边,郑重地签下了我的名字。
——陈建国。
签完字的刹那,我感觉自己与这片土地最后的联系,也被彻底斩断了。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陈建生,只有那个在德国工业界,被誉为“东方之星”的传奇工程师。
飞机冲上云霄,将身后的城市,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光点。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儿子陈浩,在得知我将所有财产捐出后,那张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
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儿媳李莉,在失去所有依靠后,歇斯底里的咒骂。
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孙子陈晨,那个过早学会了算计和冷酷的孩子,他未来的人生,将会走向何方?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人生,在我七十岁这一年,重新开始了。
在德国慕尼黑,我见到了许多老朋友,也重新投入到了我热爱的技术研发工作中。
我带领团队,攻克了一个又一个技术难关,我的名字,再次响彻整个欧洲。
汉斯没有食言,克虏伯集团给了我最高规格的待遇,和无上的尊重。
我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事业,新的朋友。
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国家,也没有再打听过关于陈浩一家的任何消息。
他们就像一场噩梦,醒了,就过去了。
只是偶尔,在午夜梦回时,我还是会听到一声清脆的童音,在我耳边说:
“Opa ist ein Dummkopf.”
然后,我会惊醒,看着窗外陌生的星空,久久无言。
我知道,有些伤口,或许一辈子,都无法真正愈合。
但没关系。
人,总要向前看。
我的未来,还有很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