砧板上的刀光晃得我眼疼。菜刀底下,那条鲤鱼还在垂死挣扎,尾巴甩出绝望的弧度。我,慕容入梦,刚穿来第三天,就成了这大周朝靖王府里一个爹不疼娘早死、名字都透着多余感的炮灰庶子。原主记忆里,他那便宜爹,当今皇帝萧彻,是个实打实的暴君,杀伐决断,眼都不眨,包括亲儿子。而我这位庶子,按原书情节,半年后就会因为卷入一场可笑的争宠风波,被这暴君爹一句轻飘飘的“碍眼”送去见了阎王。
不行!这条鱼可以死,我不能死!
“梦少爷,鱼…鱼要下锅了。”旁边的小丫头春桃,声音抖得比那鱼尾巴还厉害。这厨房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同情,还有不易察觉的疏离。一个注定要完蛋的庶子,谁愿意沾上?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穿来前,我是个卷生卷死、差点把自己卷进ICU的社畜厨子。拿手好戏?就是让人吃了我做的饭,再也忘不了那个味儿,心甘情愿掏钱续命。现在,目标变了,得让那暴君爹吃了我做的饭,再也舍不得杀我,甚至…把储君位置给我?
听起来比让甲方爸爸一次性通过方案还难。但没办法,死局在前,只能硬着头皮上。
“起开。”我接过刀,手腕一沉,刀锋贴着鱼骨游走,精准又冷酷。片鱼,切姜丝,调酱汁,动作快得像在逃命。厨房里只剩下笃笃的切菜声和热油爆响。
半个时辰后,一盘热气腾腾、酸甜交织的松鼠桂鱼摆在食盒最上层。下面,是我精心熬了一夜的鸡汤,撇尽了浮油,澄澈金黄,只撒了点点翠绿的葱花提鲜。最后,是一小碟刚出炉、松软得能掐出水的桂花米糕,甜香若有似无。没别的,就三样,主打一个“家常”和“不扎眼”。
抱着食盒,走在去往皇帝寝宫“紫宸殿”的宫道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宫墙又高又冷,阳光都吝啬地只照到飞檐一角。守卫的黑甲军士眼神像淬了冰,长矛闪着寒光。春桃跟在我身后半步,大气不敢出。
“站住!何人擅闯紫宸殿?”殿门前,一个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中年太监拦住了我。他是御前总管高德全,一个在原主记忆里,比皇帝还难琢磨的笑面虎。
“靖王府慕容氏,行三,慕容入梦。”我微微躬身,声音尽量平稳,“听闻父皇龙体欠安,儿臣…儿臣亲手做了些粗陋吃食,想为父皇尽孝。”
“慕容…入梦?”高德全上下打量我,像看一件稀奇的物件,嘴角似笑非笑,“三少爷?倒是稀客。陛下此刻心情不佳,怕是无暇享用。”他目光扫过我手上的食盒,带着明显的不屑。
我心脏狂跳,脸上却挤出一点局促不安的孺慕:“总管大人,求您通传一声。就…就说是儿臣的一点心意,若是父皇不喜,儿臣立刻就走,绝不敢打扰。”我悄悄把一小锭银子塞进他袖中,动作快得像被烫到。银子是我砸了原主房里唯一值钱的一个玉扳指换的。
高德全掂了掂袖中物,脸上的褶子终于动了动,扯出一个更“和善”的笑:“也罢,念在三少爷一片孝心,老奴就替你禀报一声。不过,”他压低声音,“陛下若怪罪,老奴可担待不起。”
“是是是,多谢总管大人!”我连忙点头哈腰。
看着高德全转身进去,我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紫宸殿那扇厚重的殿门,像一张随时会吞噬一切的巨口。原书里,暴君爹萧彻这会儿正因为北境军报失利而雷霆震怒,已经杖毙了两个议政的大臣。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息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就在我腿肚子开始转筋,几乎要撑不住跪下去时,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高德全走了出来,脸上的笑容没了,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三少爷,陛下召见。进去吧,小心说话。”
我抱着食盒,感觉抱着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踏入殿内,一股难以形容的压迫感瞬间攫住了我。光线很暗,浓重的龙涎香也压不住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空旷得让人心慌。一个穿着玄色常服的身影,背对着我,负手站在巨大的御案前。仅仅是背影,就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让人喘不过气。
“儿臣慕容入梦,叩见父皇,父皇万岁。”我扑通一声跪下,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食盒放在身侧,盖子微微掀开,让那点微弱的香气能飘散出去。心跳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擂鼓一样响。
前面的人缓缓转过身。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位书中的暴君,我的“父亲”。
约莫四十多岁,面容极其英俊,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凿,但那双眼睛…深得像寒潭,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沉寂的、仿佛看透一切的漠然。眼下带着一丝疲惫的青影,薄唇紧抿,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硬。他没有说话,目光落在我身上,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过皮肤。
我头皮发麻,喉咙发干。完了,他是不是觉得我碍眼,现在就打算动手了?
“你做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震得人耳膜发颤。
“是…是儿臣做的。”我声音发颤,头埋得更低,“听闻父皇…食欲不振,儿臣…儿臣愚钝,只懂点庖厨小道,想着…想着或许能让父皇开开胃。”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殿内蔓延。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时间仿佛停滞,每一秒都是凌迟。就在我几乎要晕过去的时候,头顶传来极轻的两个字:
“呈上。”
高德全立刻示意,一个小太监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盖子,将里面的三样东西——松鼠桂鱼、鸡汤、桂花米糕——逐一取出,摆在御案旁一张小几上。
萧彻走到小几前,目光扫过那三样东西。他先拿起盛汤的白瓷小碗。碗是宫里的官窑白瓷,素净得很。澄澈的汤里,几点翠绿的葱花浮着,香气很淡,却很顽固地钻进鼻腔。
他端起来,凑近唇边,却没有立刻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透过碗沿,落在我依旧跪伏在地的身影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审视,带着探究,像要把我从里到外剖开看个清楚。
我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啜饮了一小口。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疏离。然后又是一口。碗不大,他沉默地喝完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接着,他拿起玉箸,夹了一小块松鼠桂鱼。鱼身炸得金黄酥脆,淋着红亮浓稠的酸甜酱汁。他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酱汁的酸甜,鱼肉的鲜嫩,在寂静的大殿里,只有他细微的咀嚼声。
最后,他拈起一块小小的桂花米糕。松软洁白的米糕,点缀着金黄的糖桂花。他咬了一小口,动作很轻。
全程,他没有说一句话,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吃完了米糕,他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和手指,动作一丝不苟。
“退下。”
依旧是那没有波澜的两个字。
“是…是!儿臣告退!”我如蒙大赦,磕了个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紫宸殿。直到殿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才敢大口喘气,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被风一吹,冰凉刺骨。
回到我那偏僻冷清、名为“听竹苑”的小院,春桃才敢小声问:“少爷…陛下…没责罚?”
我瘫在冰冷的硬木椅上,浑身脱力:“没…没杀我。”这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了。至于他喜不喜欢?鬼知道!那张冰山脸上能看出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紫宸殿的“常客”。隔三差五,总能找到点由头——天冷了,做碗暖身的胡椒羊肉汤;天燥了,炖点清润的冰糖雪梨;听说陛下批奏折晚了,送碟提神醒脑的薄荷绿豆糕……东西都不贵重,胜在心思和那股子家常气。
每次去,流程都一样:跪着等,高德全通传,进去跪着,看他吃,然后被“退下”。他从不评价,从不问话,吃多吃少也全凭他当天心情。有时那碟点心他动也不动,有时会吃完。那碗汤,倒每次都能喝掉大半。
恐惧感依旧在,但最初的灭顶之感稍微消退了些。至少,他还没觉得我“碍眼”到必须立刻清除的地步。这微妙的、如同走钢丝般的平衡,就是我暂时的生机。
这天,我刚提着一罐子温在棉套里的鱼片粥走到紫宸殿附近,就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和一个尖利的女声。
“哭什么哭!没用的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本宫要你们何用?”声音透着骄纵和怒火。
是慕容夺锦!我那嫡母所出、身份尊贵的嫡长姐,也是原书里三皇子萧启的铁杆爱慕者。她一身绯红宫装,环佩叮当,艳丽得像一团火,此刻正柳眉倒竖,指着跪在地上的一个小太监破口大骂。地上,打翻了一个精致的食盒,汤水点心洒了一地。
“锦小姐息怒!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太监磕头如捣蒜。
“滚开!看着就晦气!”慕容夺锦嫌恶地一甩帕子,抬眼正好看见提着食盒、穿着半旧青衫的我,眼中立刻闪过一丝鄙夷和讥讽,“哟,这不是三弟吗?又给你那好父皇送‘孝心’去了?啧啧,这罐子瞧着,比上次那个还寒酸呢。”
她故意把“孝心”两个字咬得很重,满是嘲弄。
我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位嫡姐在原主记忆里,从小到大没少给我使绊子,轻则克扣用度,重则栽赃陷害。在她眼里,我这个庶子连她脚底的泥都不如。
“长姐。”我淡淡地叫了一声。
“哼,”慕容夺锦走近两步,居高临下,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恶毒地说,“别以为巴结父皇就能翻身,庶子就是庶子,永远上不得台面。你娘那个贱婢的下场,就是你的榜样!”她说完,得意地扬起下巴,像只斗胜的公鸡,带着仆从扬长而去。
我娘…是被毒死的。原主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有嫡母那张端庄却冰冷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不是因为慕容夺锦的辱骂,而是她话里赤裸裸的恶意和威胁。她是在提醒我,我的处境,和我娘的结局,随时可能重演。
我捏紧了食盒的提梁,指节泛白。站在原地,直到那股刺骨的寒意慢慢褪去,只剩下胸腔里一片冰冷的平静。我深吸一口气,没再看地上那片狼藉,抱着我的瓦罐,继续走向紫宸殿。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有些木然。
高德全看到我,眼神似乎比往日多了点别的什么,大概是刚才那场闹剧他也知道了。他照例通传。
今天殿内的气氛格外压抑。萧彻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一份奏折,眉头紧锁,周身气压低得吓人。地上,似乎还有点未清理干净的水渍,可能是之前打翻的汤水痕迹。
我照常跪下:“儿臣叩见父皇。”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让我起身或呈膳。空气凝滞得可怕。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慕容夺锦,”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方才在外面,跟你说了什么?”
我心头猛地一缩!他知道了!他竟连殿外的争执都知道?是暗卫?还是高德全?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为什么问这个?是在试探我?还是…想看我如何应对嫡姐的挑衅?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闪过。告状?哭诉?装傻?都不行!在这个洞察一切的暴君面前,任何掩饰都可能成为我的催命符。唯有…最朴实的真话。
我伏低身体,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尽量平稳,不带任何情绪:“回父皇,长姐…教训了失手打翻食盒的宫人,见儿臣经过,便…叮嘱儿臣要安守本分,莫要…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省略了对我娘的那句恶毒诅咒,只挑了最表面的话。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我甚至能感觉到他那冰锥般的目光落在我背上。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真切的冷哼。随即,又是那两个字:“呈上。”
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点点。小太监上前,取过我手中的瓦罐。盖子掀开,里面是熬得浓稠绵滑的鱼片粥,米粒开花,鱼肉雪白,撒着翠绿的葱花和细碎的姜丝,热气裹着鲜香瞬间飘散开来。
萧彻拿起勺子。他今天吃得格外慢,一勺一勺,将那碗粥喝得干干净净。放下碗时,他闭了闭眼,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戾气似乎…淡了那么一丝丝?是我的错觉吗?
“退下。”
“是。”我再次退出那令人窒息的宫殿。站在阳光下,后背一片冰凉。慕容夺锦的威胁像毒蛇缠在心头。但更让我心惊的是萧彻的态度。他问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警告?还是…一丝隐晦的维护?我猜不透。
我必须更快!光送吃的还不够,我需要一个更大的机会,一个能真正让他“看见”我价值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几天后,宫里传出消息:三皇子萧启为给父皇分忧,奏请在宫中举办一场小型的“御膳品鉴”,名义上是让陛下尝尝各地新贡的时鲜,实则暗地里较劲,想趁机拔掉几个对他有威胁的御厨,换上自己人。而品鉴的题目,是“春”。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后宫各处。听竹苑自然也知道了。
“少爷,听说锦小姐那边,请了江南最有名的点心大师进府,日夜琢磨呢!”春桃忧心忡忡地汇报,“三皇子殿下这次…摆明了是想让自己的人出头。”
“春…”我站在小院那几竿稀疏的竹子旁,望着刚抽出的嫩绿竹叶,心里有了计较。春天?山珍海味、奇花异草?不,那不是我的路数。我的优势,从来不是精致奢华,而是那份能让人卸下心防的、熨帖到骨子里的“家常”和“用心”。
原书里,萧彻早年征战沙场,落下了严重的胃疾,畏寒喜暖,对过于油腻或刺激的食物反应极大。这点,在他喝我那些温补汤水时的细微反应里,也得到了印证。
那就做面。一碗最简单,也最见功夫的汤面。
品鉴日到了。地点设在御花园一处临水的敞轩。轩内布置得清雅,几张条案分列,御膳房和几位皇子府推荐的厨子各占一席。案前垂着纱帘,皇帝和几位高位妃嫔、皇子坐在帘后,只闻其香,不见其人,以示公平。
我的位置在最角落。案上只有最普通的锅灶和几样基础调料。旁边就是慕容夺锦花重金请来的江南大师傅,案上摆满了各色珍稀食材:鲥鱼、春笋尖、燕窝、上好的金华火腿……琳琅满目,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慕容夺锦隔着帘子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等着看好戏的得意。
我充耳不闻。专注地揉面。选用的是筋性适中的冬麦粉,反复揉压,醒面,再揉。直到面团光滑柔韧,能拉出薄薄的膜。然后开始溜条、抻面。双臂均匀用力,面条在我手中上下翻飞,越来越细,越来越长,最终如银丝垂落。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那些原本关注着山珍海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我这极致的“简单”吸引了过来。连帘子后面,似乎都传来一声极低的轻“咦”。
汤底是昨夜就开始熬的。用最普通的猪棒骨和老母鸡,慢火炖煮,撇尽浮沫油脂,炖足了时辰,汤色清亮如茶,鲜香却醇厚浓郁。撇去所有杂质后,只留这精华的汤底。
水沸,面条入锅,只煮几息,断生即捞起,沥干水,盛入温好的青瓷大碗中。碗底早已放好一勺化开的猪油、一小撮细细的葱花。滚烫的清汤冲入碗中,瞬间激发出葱香和猪油香。最后,在面条顶端,整齐地码上薄如蝉翼的熟火腿片、烫熟的几片脆嫩菜心、以及一个煎得边缘焦脆、中心溏心的荷包蛋。
没有复杂的调味,没有炫技的造型。一碗汤色清亮、面条根根分明、码着简单配料的汤面,冒着氤氲的热气,被小太监端了进去。
帘子后面,一片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压抑的吸溜面条的声音,还有玉箸轻轻触碰碗沿的细微声响。这声音持续的时间…似乎比品尝其他菜肴时要长很多。
品鉴结束,由高德全唱名呈报结果。前面报了几个名字和菜品,都是些花团锦簇的名字和用料。轮到我的位置时,高德全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点异样:
“听竹苑,慕容入梦,献上……‘一碗阳春面’。”
帘后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像是慕容夺锦忍不住发出的。
然而,就在这嗤笑刚落下的瞬间,一个低沉、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穿透了纱帘:
“此面,尚可。”
整个敞轩,瞬间鸦雀无声。
尚可!暴君萧彻,亲口说了“尚可”!这简直是破天荒的评价!要知道,前面那些用尽奇珍的菜肴,他连个“嗯”字都吝啬给予!
我看到慕容夺锦那边的纱帘猛地晃动了一下,她大概气得脸都扭曲了。三皇子萧启那边,则是长久的沉默。
“尚可”两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惊涛骇浪,却漾开了层层涟漪。品鉴会后,紫宸殿的“退下”指令,似乎不再那么冰冷迫人。高德全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不再是纯粹的看热闹或同情。
但平静永远是短暂的。尤其是在这吃人的深宫。
这天傍晚,我刚从小厨房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春桃就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小脸煞白,嘴唇哆嗦:“少…少爷!不好了!高总管…带人来了!气势汹汹的!”
心猛地一沉。不等我反应,院门已经被粗暴地推开。高德全带着几个面无表情、气息冷硬的太监闯了进来。他脸上惯常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肃杀。
“三少爷慕容入梦听旨。”高德全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重若千钧,“陛下今日用了你进献的‘茯苓糕’后,龙体突发不适,上吐下泻,经御医查验,糕中…含有剧毒斑蝥粉!人赃并获,御膳房小太监指认,见你今晨鬼祟靠近存放御供食材的库房!陛下口谕:慕容入梦,居心叵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即刻拿下,押入掖庭狱,听候发落!”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毒?我下的?斑蝥粉?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要将我撕碎!这是赤裸裸的构陷!致命的构陷!
“不!不是我!”我失声喊道,浑身冰冷,“高总管!我没有!我今早根本没去过库房!那茯苓糕…”
“带走!”高德全根本不容我辩解,厉声打断。两个强壮的太监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死死扭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
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全身。完了!暴君爹中毒,不管是谁干的,这盆脏水泼到我身上,我必死无疑!原著里炮灰的结局,终究避不开吗?掖庭狱,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进去就再也别想出来!
“等等!”就在我被粗暴地往外拖拽,经过高德全身边时,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高总管!父皇…父皇现在如何?!御医怎么说?!斑蝥粉毒性虽烈,但若及时救治,并非无解!儿臣…儿臣知道一味古方!能解此毒!”
我必须赌!赌萧彻还没死!赌高德全不敢完全无视皇帝的死活!赌我这点“价值”还能在绝境中撕开一条缝隙!
高德全猛地抬手,止住了拖拽我的太监。他转过身,那双精明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人,里面充满了震惊、怀疑和一丝极其细微的动摇。皇帝的情况显然非常凶险,否则他不会亲自来拿人。
“你…知道解药?”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是!古方记载,绿豆甘草汤急灌可催吐,再用生鸡子清调和鲜牛奶大量内服,可中和部分毒素!但这只能应急!真正解毒,需用防风、金银花、连翘各三钱,生甘草一两,煎浓汁频服!再辅以针灸合谷、足三里穴!”我语速极快,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将前世记忆里处理食物中毒和斑蝥粉解毒的要点一股脑倒出来。这些知识,在穿来前考证时背得滚瓜烂熟,此刻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高德全的脸色剧烈变幻,眼神在我脸上和门外之间来回扫视。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关乎生死。
终于,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对旁边一个小太监吼道:“快!去太医院!按三少爷说的方子抓药!不!直接去御药房,快!”他转向我,眼神依旧冰冷,但那股杀意却收敛了些许,“慕容入梦,你最好祈祷陛下洪福齐天!否则…”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押他去偏殿!严加看守!”高德全下令。
我没有被立刻投入掖庭狱,而是被关进了紫宸殿旁边一间堆放杂物的偏殿。门外有守卫,但我暂时安全了。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心脏还在狂跳,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冷得刺骨。
赌对了第一步!萧彻没死!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偏殿里没有窗户,只有门缝透进来的一丝微光。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说话声、还有隐隐的哭嚎(大概是那个被推出来顶罪的小太监?)。每一次声响都牵动着我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似乎完全暗了下来。门被打开,高德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慕容入梦。”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陛下…龙体暂时无碍了。你提供的方子…有效。”
悬在头顶的铡刀,终于移开了一丝缝隙。我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几乎虚脱。
“但,”高德全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冰冷,“毒害君父,罪不容赦!此事,陛下已命三皇子殿下彻查!在真相大白之前,你就待在这里,一步也不许离开!”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警告?还是别的什么?“好自为之!”
门再次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暂时安全了,但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三皇子萧启负责彻查?这无异于将我直接送进虎口!他和他那未来的储君之位,就是我最大的绊脚石!他会放过这个除掉我的绝佳机会吗?慕容夺锦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接下来的几天,我被严密地软禁在这间偏殿里。每日有人送来简单的饭食和水,却无人与我说话。殿内死寂一片。焦虑和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我知道,萧启一定在外面紧锣密鼓地“查案”,编织着足以将我置于死地的“证据”。
我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自救!
机会在一个深夜来临。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溜进来的不是送饭的太监,而是春桃!她小脸煞白,眼睛红肿,显然吓坏了,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少…少爷!”她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是…是锦小姐!奴婢…奴婢偷偷听到她房里的丫鬟嚼舌根!说…说那包斑蝥粉,是锦小姐的心腹嬷嬷给那小太监的!还…还给了他家人一大笔银子封口!那小太监的家人…已经被送出城了!这是…这是奴婢趁乱,在库房后面草丛里找到的…”她摊开手心,是一个小小的、被揉皱的锦囊袋,里面还残留着一点可疑的褐色粉末!
关键的物证!还有慕容夺锦的心腹嬷嬷!
我心中狂跳,立刻接过那锦囊,紧紧攥在手心。这还不够!光有物证和人证指向慕容夺锦,还不足以扳倒她,更不足以洗清我的嫌疑!必须让萧彻亲自知晓!而且,要快!萧启随时可能把“铁证”呈上去!
怎么递出去?高德全?他现在自身难保,未必会信我。直接喊?守卫都是萧启的人。
目光落在送进来的晚膳上——一碗白粥,一碟腌黄瓜。一个念头闪过。我拿起筷子,蘸了蘸腌黄瓜的酱汁(那酱汁颜色深褐),在盛粥的粗瓷碗内壁上,飞快地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毒源锦囊,库后草丛。人证:夺锦之嬷孙氏,封口银送出城。速查小太监家人。”
写毕,我端起粥碗,做出要喝的样子,然后“手一滑”——
“哐当!”
粗瓷碗摔在地上,碎裂开来,白粥泼了一地。
“哎哟!手滑了!”我故意懊恼地叫了一声。
门外守卫立刻警惕地推开门查看。高德全也很快闻声赶来,脸色阴沉。
“怎么回事?”
“高总管恕罪,”我一脸惶恐,指着地上的狼藉,“手滑,碗摔了。”
高德全皱着眉,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和泼洒的白粥,又看了看我。当他目光扫过那些碎裂的、沾着酱色字迹的瓷片时,眼神猛地一凝!他显然看到了碗壁内侧那几行字!
他不动声色,脸色依旧难看,斥责道:“毛手毛脚!收拾了!”然后对守卫说,“看紧点!”说完,转身快步离去,脚步比来时急促了许多。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赌注已经押下,就看高德全敢不敢,以及能不能,把这消息送到萧彻面前了。这深宫之中,每一步都是万丈深渊。
又是一天难熬的等待。偏殿里死寂得可怕。直到傍晚时分,殿门再次被打开。进来的依旧是高德全,但这次,他身后跟着的不是守卫,而是两个穿着普通内侍衣服、眼神却异常锐利的人。
“慕容入梦,”高德全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陛下…召见。”
不是押入掖庭狱!是召见!
我猛地站起身,因为坐得太久,眼前一阵发黑。跟着高德全走出偏殿,外面天色已暗。他没有带我去紫宸殿正殿,而是绕到了殿后一处更幽静的暖阁。
暖阁内,灯火通明。萧彻半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嘴唇也缺乏血色,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他身上盖着薄毯,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榻边的小几上,手腕处,一道狰狞扭曲的旧疤在烛光下若隐若现——那是原书记载的,他早年战场受的重伤之一。
暖阁里除了他,再无旁人。
“儿臣叩见父皇。”我压下狂跳的心,依礼跪下。
萧彻没有立刻叫我起来。他沉默地看着我,目光沉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却少了几分冰寒:
“起来吧。坐。”
我依言起身,小心翼翼地坐在离软榻不远的一个绣墩上,只敢坐半个屁股。
“那碗粥里的字,”他直接切入主题,没有半点废话,“是你写的?”
“是。”我垂首。
“锦囊,是你那小侍女找到的?”
“是。”
“你如何知道孙氏送银子封口?如何知道小太监家人被送出城?”他追问,目光如炬。
“回父皇,是儿臣被关押后,侍女春桃冒险探听,无意中听到慕容夺锦房内丫鬟私下议论…还有,春桃在库房后寻到锦囊时,听到有宫人提到孙嬷嬷曾去库房‘检查’…至于送家人出城,是猜测,若非巨大利益和胁迫,一个小太监怎敢冒死构陷皇子?”我尽量将逻辑说得清晰。
萧彻听完,沉默了片刻。暖阁里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萧启,”他忽然念出三皇子的名字,语气平淡无波,却让空气骤然降温,“查到了那包毒粉的‘来源’。”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嘲弄,“在你听竹苑小厨房的灶膛灰里。”
我倒吸一口冷气!好狠!果然是要坐实我的罪名!
“不过,”萧彻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击着榻边的小几,“高德全的人,快了一步。在城门关闭前,截住了那辆送小太监家人南下的骡车。”他抬眼,那双深眸里寒光一闪,“顺藤摸瓜,抓到了收钱办事的几个地痞,其中一个…熬不住刑,吐了。指认了孙嬷嬷。”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其中蕴含的血腥和雷霆手段,让我不寒而栗。
“慕容夺锦,禁足长乐宫,无旨不得出。孙氏,杖毙。”他平静地宣判了结局,仿佛在说处置两只蝼蚁,“至于萧启…”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失望和疲惫,“办事不力,闭门思过。”
尘埃落定。
巨大的后怕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席卷而来,我几乎支撑不住身体。赌赢了!用命赌赢了!
“你…过来。”萧彻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虚弱。
我连忙起身,小心地走到软榻前。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臂:“旧伤犯了…疼。”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手腕上方那道狰狞的旧疤周围,肌肉紧绷僵硬,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这应该是当年贯穿伤留下的后遗症,每逢阴冷或身体虚弱时便会发作。
“父皇…”我犹豫了一下,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那股疼痛显然极其难熬。“儿臣…略通一些推拿之法,或许…能缓解一二?”这是我穿越前,在餐馆打工时,跟一位中医老师傅学的几手缓解肌肉劳损和旧伤的推拿技巧,没想到会在这里用上。
萧彻抬眼看了我一下,眼神深不可测。他没有拒绝,只是微微阖上了眼,算是默许。
我深吸一口气,在旁边的铜盆里净了手。双手搓热,然后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他手臂的旧伤处。指尖下的肌肉硬得像石头,还带着细微的颤抖。我放轻力道,沿着筋络走向,用指腹缓缓揉按、推拿。避开那道狰狞的伤疤,在周围的穴位上适度按压。动作不快,力道均匀。
暖阁里异常安静,只有我略显紧张的呼吸声,和他偶尔压抑的、极轻的抽气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手心都出汗了,感觉到指尖下的肌肉似乎…真的松动了一些,不再那么僵硬如铁。他紧蹙的眉头,也似乎舒展开了一点点。
“行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少了几分冷硬。
我立刻停手,退后一步。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不再是看一件工具或一个符号,而是在看一个…人。
“那碗汤面…还有今日之事…”他顿住了,似乎在想如何措辞。最终,他只说了三个字,声音很低,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有心了。”
不是“尚可”,不是“退下”。而是“有心了”。
这三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我猛地抬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那片沉寂的寒潭深处,我似乎…第一次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或者,是认可?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哽咽:“儿臣…惶恐!只愿父皇…龙体安康!”
他挥了挥手,疲惫地闭上眼睛:“去吧。以后…紫宸殿的宵夜,你来做。”
“是!儿臣遵旨!”我重重磕了个头,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退出了暖阁。直到走出殿外,清冷的夜风吹在脸上,我才敢大口呼吸。
夜空如洗,繁星点点。我知道,那扇通往暴君爹内心的、厚重冰冷的门,终于被我撬开了一道缝隙。虽然只是一道缝隙,却已足够让光透进来,也足够让我…看到那条通往储君之位的、布满荆棘却也并非全然绝望的路。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某种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紫宸殿的宵夜,成了我固定的差事。不再需要通传跪等,高德全会直接派人来听竹苑取。送进去的东西,萧彻不再只是沉默地吃,偶尔会简短地提一句“汤淡了”或“糕甜了”,虽依旧是挑剔,却不再是毫无回应的冰墙。
三皇子萧启闭门思过,慕容夺锦被禁足,宫里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我清楚,萧启绝不会甘心。他那双阴鸷的眼睛,此刻一定在暗处死死地盯着我,寻找着下一个将我置于死地的机会。
我需要更大的筹码,一个真正能“定乾坤”的筹码。
萧彻的身体,成了我的突破口。自上次中毒和旧伤发作后,他的身体明显大不如前。虽然表面强撑着,但批阅奏折的时间越来越短,偶尔在御书房召见大臣时,也会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和隐忍。那胃疾和旧伤,如同附骨之疽,日夜折磨着他。御医束手无策,汤药不断,效果却微乎其微。
机会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降临。我去送新琢磨出的桂花酒酿圆子时,正巧撞见御医战战兢兢地退出紫宸殿,脸色灰败。殿内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瓷器碎裂的脆响——萧彻又在发怒了,显然御医的诊治让他极不满意。
高德全守在外面,愁眉紧锁,看到我来,像看到了救星:“三少爷,快进去吧!陛下…心情糟透了。”
我定了定神,端着食盒进去。
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怒火。萧彻靠坐在软榻上,脸色青白,一只手紧紧按着上腹,额角青筋隐现。地上,是摔碎的茶盏和泼洒的药汁。他抬眼看向我,那目光锐利依旧,却蒙着一层被病痛折磨的戾气。
“父皇。”我将食盒轻轻放在小几上,打开盖子,温热的甜香飘散出来,稍稍冲淡了药味。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退下,而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按在腹部的手。
“儿臣…斗胆。”我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试探,“父皇的旧疾…是否疼痛难忍?尤其在这阴冷天?”
萧彻的眼神陡然锐利,像刀子刮过我:“你如何得知?”语气充满警惕和威压。
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父皇恕罪。儿臣每次送膳,留意到父皇用膳时,对生冷、油腻之物反应极大。上次旧伤发作,儿臣为父皇推拿时,亦感觉伤处筋络淤塞,寒气凝滞。加之近日秋雨连绵,寒气入骨…儿臣妄自揣测,父皇的胃疾与旧伤,恐皆因早年寒气侵体、气血淤阻所致。御医用药,多为温补,却忽略了‘通’字。通则不痛…”
我将前世积累的、关于寒凝血瘀导致陈年伤痛的粗浅认知,结合观察到的细节,尽量用他能听懂的话说出来。
萧彻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深眸里风暴凝聚,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我撕碎。被一个庶子如此“诊断”,无疑触犯了他帝王的威严。殿内空气凝固,沉重得让人窒息。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就在我以为自己又踩到了雷区时,他紧按着腹部的手,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而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哼。
那痛苦如此真实,瞬间击溃了他强撑的冰冷外壳。
他闭上了眼,眉头死死拧在一起,像是在与体内肆虐的寒毒和剧痛做殊死搏斗。再睁眼时,那眼中的风暴平息了些许,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孤狼般的脆弱?
“……你有办法?”他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绝望的期待。
成了!
我强压住心头的狂跳,尽量让声音显得沉稳可靠:“儿臣不敢妄言根治。但儿臣…或许可尝试用些药膳,辅以推拿,为父皇缓解一二。药膳需温养脾胃,活血通络。推拿则着重疏通气血,驱散寒凝。”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似乎在权衡,在挣扎。最终,帝王的自尊在蚀骨的疼痛面前,还是败下阵来。
“……试。”他吐出一个字,便疲惫地阖上了眼。
我的“药膳”计划正式启动。御药房对我敞开了大门(在高德全的亲自监督下)。我避开那些名贵的、药性猛烈的大补药材,只选了最普通温和的几味:生姜、大枣、红糖暖胃驱寒;当归尾、川芎(少量)、红花(极少量)活血化瘀;陈皮理气。将它们巧妙地融入日常的汤羹粥点中。
当归生姜羊肉汤,小火慢炖,撇尽浮油,只留温补;
红枣桂圆小米粥,熬得稠滑,加一点点研磨的当归粉;
陈皮红豆沙,用红糖调和,软糯适口……
同时,在为他送宵夜时,若见他神色疲惫或隐忍不适,便壮着胆子请示:“父皇,可要儿臣再为您推拿片刻?”他从不点头,也从不拒绝。我便当他默许,净手后,手法轻柔地为他按揉手臂的旧伤处和腿部的几个重要穴位。每一次,都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在一点点放松。
效果是缓慢的,却也是显而易见的。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高德全亲自来了听竹苑,脸上带着罕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三少爷!陛下昨夜…安睡至天明!今早胃口也开了,进了一碗羊肉汤面!陛下说…让您午后再去一趟。”
午后,我走进紫宸殿。萧彻正站在巨大的舆图前,背对着我。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阳光透过高窗洒在他身上。他依旧清瘦,脸色却不再是那种病态的灰白,眼神也清亮了许多,那股萦绕不散的疲惫感似乎淡了。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御案旁的一个锦墩。
“坐。”
我依言坐下,心中忐忑。
他从御案上拿起一份明黄的卷轴,递给我。
我双手接过,展开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是一道明旨!任命我为“内膳房行走”,专司御前药膳调理!更让我震惊的是,旨意末尾盖着的,是朱红的——太子监国印玺!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萧彻。
他负手而立,目光深沉地望着窗外的宫阙,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异常冷硬,却又仿佛融进了一丝暖意。
“萧启,”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帝王的决断,“心术不正,不堪大任。即日起,废为庶人,圈禁宗人府。”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回我身上,那眼神锐利如昔,却不再冰冷刺骨,反而带着一种厚重的、沉甸甸的…托付?
“这内膳房行走,你好好做。储君之位空悬…”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深深地看着我,那未尽之言,比任何明确的册封都更有力量。
“儿臣…领旨!谢父皇隆恩!”我起身,郑重地跪伏在地。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慕容入梦,这个穿书而来的炮灰庶子,终于不再是棋盘上任人宰割的棋子。我靠着一手烟火气,一份孤注一掷的“有心”,在这冰冷的宫墙里,为自己搏出了立足之地,也真正踏上了那条通往权力之巅的储君之路。
阳光正好,穿透窗棂,落在我手中的明黄卷轴上,也照亮了前方那条注定不会平坦、却已然清晰可见的道路。
走出紫宸殿,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灼热。高德全在殿外候着,见我出来,那张精明的脸上堆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谄媚的笑容。
“恭喜三…不,恭喜殿下!”他压低声音,腰弯得更低了。
“高总管慎言,旨意是内膳房行走。”我纠正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储君之位空悬,但“殿下”二字,已是心照不宣的信号。枪打出头鸟,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
“是是是,您说的是!”高德全连连点头,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殿下,陛下让老奴带您去内膳房看看,也…见见人。”
内膳房,这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之前御膳品鉴只是冰山一角,这里才是御厨们明争暗斗的核心战场,也是各方势力渗透的角力场。
内膳房位于宫城东北角,规制宏大,几进几出的院落,处处蒸腾着烟火气与无形的硝烟。高德全亲自引路,所过之处,无论大小太监、帮厨杂役,皆垂手肃立,眼神惊疑不定地偷偷打量我这个新晋的“行走”。
正厅里,几位穿着品级官服、神情各异的内膳房管事早已候着。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面皮白净、眼神略显油滑的胖太监,姓刘,是内膳房副总管(总管之位因上次毒案被牵连撤换,尚空缺)。他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深深的忌惮和探究。
“这位就是陛下亲封的内膳房行走,慕容大人。”高德全介绍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奴才刘福贵,见过慕容大人!”刘副总管带头,一群人呼啦啦躬身行礼。
“诸位请起。”我虚扶一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这些管事脸上,有谄媚,有麻木,有不屑,也有深藏的敌意。萧启虽倒,但他经营多年,爪牙岂会甘心?慕容夺锦被禁足,她背后的势力也未必消停。
“以后药膳之事,还需诸位鼎力相助。”我开门见山,“陛下龙体,乃国本所系。内膳房行走一职,职责重大。本官初来乍到,望诸位坦诚相待,恪尽职守。有功者,本官自会向陛下请赏;若有阳奉阴违,甚至……”我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意图不轨者,陛下明旨在此,本官亦有先斩后奏之权!”
最后一句,带着冰冷的杀气。高德全适时地挺了挺腰板,眼神凌厉地扫视全场。
众人脸色都是一变,尤其刘副总管,额头瞬间渗出汗珠,连声道:“不敢不敢!奴才等一定尽心竭力,伺候好陛下,听从慕容大人调遣!”
敲山震虎的目的达到。我不再多言,由刘副总管引着,查看各处灶房、库房。库房重地,我特意停留,仔仔细细查验了食材入库的档册和门禁,当众宣布:“自即日起,御前所用一切食材药材,入库出库,除原有经手人外,必须加盖本官印信!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规矩,必须从一开始就立死。
查看完毕,回到为我准备的单独立事房。地方不大,但胜在清净独立。刚坐下,春桃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小脸发白:“少爷!不…大人!外面…外面打起来了!”
我一皱眉:“怎么回事?”
“是…是灶上的李大厨和王副手!李大厨非说王副手偷换了他准备给陛下炖汤的淮山!两人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了!”春桃急得快哭了,“刘副总管带人去了,可…好像拉不开!”
内斗?下马威?还是试探?
我起身:“走,看看去。”
赶到东边大灶房时,里面一片狼藉。锅碗瓢盆碎了一地,两个身材魁梧的御厨正被几个人拉着,还在互相叫骂,脸红脖子粗。刘副总管在一旁急得跳脚,却束手无策。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太监厨役。
“都住手!”我一声断喝。
现场瞬间安静下来。拉扯的人停了,叫骂的两人也梗着脖子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不服和怨气。
“怎么回事?”我目光冰冷,看向刘副总管。
“回大人,”刘副总管擦着汗,“李头儿说他备好的上等淮山,被王副手换成次品了,王副手不认…”
“放屁!”李大厨是个暴脾气,立刻吼道,“老子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这王八羔子趁老子去茅房的功夫掉包的!那淮山颜色都不对!”
王副手也急了:“你血口喷人!我根本没碰你的东西!你那淮山本来就不新鲜!想栽赃我!”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有监控的年代,这种扯皮最难断。
我走到灶台边,看了看李大厨指认的那堆被换掉的“次品”淮山,又看了看旁边筐里正常的。确实,李大厨这边的颜色稍暗,质地也略显干瘪。
但这能说明什么?也许是保存不当,也许是本来就以次充好想诬陷别人。
“够了!”我打断他们的争吵,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陛下龙体欠安,尔等不思精心伺候,反在此为些鸡毛蒜皮大打出手,惊扰圣听!该当何罪!”
两人顿时蔫了,低下头不敢吭声。
“李师傅,王副手。”我目光扫过两人,“你二人各执一词,本官一时难以决断。但惊扰内膳房秩序,确凿无疑!按宫规,各领二十板子,罚俸三月!可有不服?”
两人脸色煞白,却不敢反驳:“奴才…认罚。”
“至于淮山,”我话锋一转,“无论是否被调换,御前所用食材,竟出现次品!刘副总管!”
“奴才在!”
“监管不力,罚俸一月!限你半个时辰内,彻查今日所有食材入库及分派档册,给本官一个交代!再有疏漏,提头来见!”
“嗻!奴才遵命!”刘副总管冷汗涔涔。
“还有你们!”我目光扫过围观众人,“再有不务正业、围观生事者,一律同罚!都散了!”
人群瞬间作鸟兽散。李大厨和王副手也被带下去领罚。
一场风波,被我以雷霆手段暂时压下。但我知道,这只是开始。刘副总管的油滑,萧启余党的蛰伏,慕容夺锦势力的怨恨,都像暗处的毒蛇。我的药膳,就是最好的靶子。
果然,平静只持续了几天。
这天傍晚,我为萧彻准备的是温补气血的党参黄芪炖乌鸡。汤炖好后,我亲自看着装入温好的汤盅,盖好盖子,交由高德全派来的心腹小太监送往紫宸殿。这是规矩,我虽负责制作,但送入御前的最后一步,由高德全的人接手。
然而,没过一炷香时间,高德全就脸色铁青地亲自冲进了我的内膳房!
“慕容大人!出事了!”他声音都在抖,“陛下…陛下用了您送去的鸡汤,刚喝两口就…就吐了!脸色发青!御医说是…是中毒迹象!汤里…汤里验出了雷公藤粉末!”
轰!
仿佛五雷轰顶!又来了!一模一样的构陷!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汤是我亲手看着炖的!出锅前我尝过!绝无问题!送汤的是你的人!汤盅盖子也是你的人盖上的!从内膳房到紫宸殿,可有经他人之手?”
高德全脸色极其难看:“小顺子送汤,途中…在御花园拐角,被…被锦小姐宫里的一个洒扫宫女‘不小心’撞了一下,汤盅盖子掀开了条缝,那宫女慌忙帮着盖好…前后不过几息功夫!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啊!”
慕容夺锦!又是她!禁足也关不住她的歹毒!好一招借刀杀人!
“父皇现在如何?”我强迫自己冷静。
“御医正在急救!情况…不妙!”高德全声音发颤。
完了!上次我能赌他未死,这次毒药入喉,凶险万分!若萧彻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万死难辞其咎!萧启余党和慕容夺锦的人必定趁机发难,将我彻底钉死在弑君谋逆的罪名上!
“带我去见陛下!快!”我猛地抓住高德全的胳膊,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我能解雷公藤毒!快去!”
高德全被我眼中的决绝震住了,一咬牙:“好!老奴拼了这条命!”
我们一路狂奔向紫宸殿。殿内一片混乱,御医们围在龙榻前,个个面无人色。萧彻躺在那里,双目紧闭,嘴唇发绀,身体微微抽搐,显然中毒已深!
“滚开!”我推开一个挡路的御医,扑到榻前,抓起萧彻的手腕探查脉搏——极其微弱紊乱!
“都让开!准备绿豆甘草汤!大量!快!”我嘶声吼道,同时从怀里摸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瓷瓶——里面是我最近按照前世记忆,偷偷用绿豆、甘草、金银花等研磨配制的简易解毒粉剂!本来是为防备万一,没想到真用上了!
“慕容入梦!你还要谋害陛下不成!”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是萧启生母,德妃!她不知何时闯了进来,带着几个宗室老王爷,指着我的鼻子厉喝,“拿下这逆贼!”
几个侍卫就要上前!
“谁敢!”高德全猛地挡在我身前,须发皆张,“陛下有旨!慕容大人负责御前药膳!陛下尚未苏醒!尔等想造反吗!”他这完全是在赌命了。
“德妃娘娘!”我头也不回,一边飞快地将解毒粉倒入内侍端来的绿豆甘草汤中搅匀,一边厉声道,“雷公藤毒,半个时辰内不解,神仙难救!陛下若有不测,在场的,包括您,都难逃干系!您是想等陛下醒来治罪,还是现在就让人拿我,延误救治,让陛下真龙归天?!”
这话如同惊雷!德妃和那几个宗室王爷脸色剧变。延误救治导致皇帝身死,这罪名谁也担不起!他们僵在原地,一时不敢妄动。
我顾不上他们,托起萧彻的头,用小勺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将混合了解毒粉的绿豆汤一勺一勺强行灌下去!动作又快又稳。灌了小半碗,他猛地一阵剧烈呛咳,吐出不少污物!
“继续灌!”我一边拍他的背,一边对高德全吼,“去!立刻封锁御花园!抓捕那个撞翻汤盅的宫女!搜查她身上和住处!还有慕容夺锦的长乐宫!给本官搜!一寸地方都不许放过!”
高德全应声而去,带着人如狼似虎地冲了出去。
我继续灌汤,拍背。一碗汤灌完,萧彻的抽搐似乎减轻了一点,但依旧昏迷。我再次探查脉搏,依旧凶险!
不行!剂量不够!雷公藤毒性太烈!
我的目光落在御医的药箱上。“防风!防风三钱!金银花五钱!生甘草一两!快煎!”我报出药方。这是前世所知,解雷公藤毒相对有效的方子,辅以绿豆汤催吐导泻。
御医们面面相觑,不敢动。
“去煎!”我双目赤红,如同困兽,“陛下若有不测,本官第一个死!但你们现在不煎药,就是延误救治!同样诛九族!”
一个年轻的御医一咬牙,抓起药就冲去煎药了。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死死握着萧彻冰凉的手,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德妃等人站在远处,脸色阴沉变幻,却不敢再上前阻止。
终于,药煎好了。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我再次给他灌下去。这一次,他反应更加剧烈,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污秽,身体剧烈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呕吐渐渐平息,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了下来,脸上的青紫色也褪去了一些。脉搏虽然依旧虚弱,但不再是那种濒死的紊乱!
“脉象…稳住了!”一个老御医颤抖着手探查后,惊喜地喊道。
紧绷的弦骤然松开,我浑身脱力,差点瘫软在地。赌赢了!又一次!
这时,殿外传来喧哗。高德全拖着一个人,后面跟着几个侍卫,押着那个撞翻汤盅的宫女,还有慕容夺锦宫里的一个管事嬷嬷。高德全手里,举着一个沾着可疑粉末的小纸包!
“大人!人赃并获!在长乐宫后院花坛下挖出来的!这贱婢和孙嬷嬷也招了!是锦小姐指使她们,用雷公藤粉在汤盅盖开的瞬间下毒!”高德全声音嘶哑,却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
真相大白!
德妃等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我撑着站起来,走到那个被押着的宫女面前。她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脸上满是绝望。
“为什么?”我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宫女抬起头,泪流满面:“奴婢…奴婢的弟弟…被他们抓了…他们说…只要奴婢做了这事…就放了我弟弟…不然…不然就杀了他…”她泣不成声。
又是这种手段!慕容夺锦!好毒的心肠!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德妃娘娘,诸位宗亲,”我转身,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众人,“真相已明。慕容夺锦,两次构陷皇子,毒害君父,罪无可赦!按大周律,当如何?”
没有人敢回答。谋害皇帝,是诛九族的重罪!慕容夺锦是嫡女,背后牵扯太广!
“陛下尚未苏醒,”德妃强作镇定,“一切…等陛下圣裁…”
“不必等了。”一个虚弱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在龙榻上响起。
所有人都惊呆了,猛地转头看去。
萧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虚弱,脸色苍白,但那双深眸已然恢复了清明,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
他挣扎着要坐起,高德全连忙上前搀扶。
“父皇!”我立刻上前。
萧彻的目光,越过众人,死死地钉在德妃身上,然后扫过那几个宗室王爷,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言喻的复杂。
“朕…都听见了。”他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刀,“慕容夺锦,心如蛇蝎,屡教不改,毒害君父,罪证确凿!着,赐白绫,即刻行刑!”他顿了顿,目光如寒冰扫过德妃,“德妃,教女无方,纵女行凶,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至于你们,”他看向那几个试图浑水摸鱼的宗室,“勾结后宫,意图不轨,削爵,闭门思过!”
冷酷无情的判决,瞬间决定了所有人的命运。
德妃尖叫一声,瘫软在地。宗室王爷们面如死灰,跪地求饶。
“慕容入梦,”萧彻的目光最后落回我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救驾有功,忠勇可嘉。即日起,晋封…太子。”
没有“储君之位空悬”,没有“听候发落”。是直接、明确的“晋封太子”!
“儿臣…”巨大的冲击让我一时失语,只能深深跪伏下去,“儿臣领旨!谢父皇隆恩!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尘埃落定,真正的尘埃落定。
慕容夺锦当夜便“暴毙”于长乐宫。德妃被拖入冷宫。萧启余党被彻底清洗。朝堂之上,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后,终于归于平静。
一个月后,册封太子的大典在太和殿举行。
礼乐庄严肃穆,百官朝拜山呼。我穿着繁复庄重的杏黄色太子衮服,一步一步,踏着猩红的地毯,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之下。
萧彻高坐龙椅,冕旒遮面,看不清表情。但我知道,他在看着我。
当我走到丹陛之下,依礼跪拜时,他终于开口,声音透过冕旒传来,带着帝王独有的威严,也带着一丝只有我能听出的…如释重负和不易察觉的期许:
“平身。太子…以后,这江山社稷,你要替朕…看好了。”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我朗声回应,声音响彻大殿。
大典结束,回到东宫。这座象征着帝国未来的宫殿,宏伟而陌生。推开沉重的殿门,里面早已按规制布置一新。
“殿下,”高德全如今已荣升东宫总管,他满面红光地迎上来,“陛下有口谕,说…说今晚想喝您做的面了,让您得了空,去趟紫宸殿。”
我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烟火气,终究是连接我们父子最坚韧的纽带。
是夜,紫宸殿的小厨房里,再次亮起了温暖的光。灶上咕嘟咕嘟炖着清亮的鸡汤。我挽着袖子,熟练地揉面,溜条,抻拉。银丝般的面条在手中翻飞。
萧彻换了一身常服,坐在旁边一张特意搬来的小桌旁,静静地看着。烛光柔和了他冷硬的轮廓,那双深眸里映着灶火的光芒,竟也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的温暖。
面条入锅,滚水翻腾。盛入青瓷大碗,浇上滚烫的鸡汤,码上薄薄的火腿片、翠绿的菜心、金黄的荷包蛋。最后,撒上一小撮细细的葱花。
我将这碗热气腾腾、再简单不过的阳春面,轻轻放在他面前。
他拿起玉箸,挑起几根面条,吹了吹,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然后又是一口汤。动作不疾不徐。
殿内很安静,只有他细微的进食声。窗外,是深宫寂静的夜。
他放下碗,碗底干干净净。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目光抬起,落在我身上,不再是审视,不再是探究。那里面,是沉淀下来的平静,是尘埃落定后的疲惫,还有一丝…卸下心防后的、淡淡的暖意。
“手艺没退步。”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父皇喜欢就好。”我微微躬身。
他不再说话,只是目光悠远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透过这深宫高墙,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我知道,属于我的时代,才刚刚开始。前路依旧漫长,充满未知的挑战。但至少此刻,在这弥漫着食物暖香的紫宸殿里,我和这位曾经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爹之间,终于不再是冰冷的皇权与卑微的求生。那碗热气腾腾的面,蒸腾出的,是千帆过尽后,一份难能可贵的、属于父子之间的平淡与安宁。
走出紫宸殿,抬头望去,夜空如墨,繁星点点。明日,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照亮这座宏伟而冰冷的宫城。而我,慕容入梦,这个以炮灰之身、凭一碗烟火气一步步走来的新晋太子,终将在这片天地间,书写属于我自己的崭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