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 1977 年的深秋,踩着满街枯黄的梧桐叶,搬进纺织厂家属院 3 号楼 402 室的。那会儿华北的风已经带了刺骨的凉,卷着梧桐叶在柏油路上打旋,有的叶子卡在排水沟的铁格里,被来往自行车的轮子碾得碎成渣,混着煤渣子贴在地上,像块洗不干净的补丁。
我刚从乡下返城,额头上还带着晒脱的皮,穿的还是知青点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裤脚挽着 —— 去年在田里插秧时被水泡烂了一截,一直没来得及补。手里攥着人事科老王给的钥匙,铁钥匙串上挂着个红漆小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 “3-402”,字写得歪歪扭扭,红漆都裂了纹,像是被人攥了无数次。
“这楼是 58 年盖的,比你岁数都大。” 老王领着我往楼上走,他的胶鞋踩在水泥楼梯上,发出 “噔噔” 的响,震得楼梯间的灰簌簌往下掉。楼梯间的灯泡是十五瓦的,线拉得老长,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灯泡就晃悠着,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会儿拉得老长,一会儿缩成个球。“402 之前空了快两年,你住着要是有啥不方便,就跟厂里说 —— 不过夜里要是听见啥动静,别瞎琢磨,老房子嘛,水管子、房梁都老了,难免有响声。”
老王说这话时,我们正好走到 4 楼拐角。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墙上看,不知是谁用红漆画了道歪歪扭扭的门,约莫半人高,门把手上还沾着半片干枯的梧桐叶,叶边卷得像焦了的纸片。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我脚边,我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总觉得那叶子像只蜷着的手,要抓我的裤脚。
“这红漆……” 我刚想问,老王已经掏出钥匙开 402 的门了。锁芯 “咔哒” 一声转开,门推开时发出 “吱呀” 的怪响,像是老骨头在响。一股混杂着霉味、灰尘味和淡淡油漆味的气息涌出来,我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 比知青点的牛棚味还冲。
“屋里我让后勤的人简单扫了扫,你自己再收拾收拾。” 老王把钥匙递给我,转身就往楼下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眼神怪怪的,“夜里锁好门,听见啥都别开门。” 说完不等我回应,就 “噔噔” 地下去了,胶鞋声很快就没了影。
我站在门口愣了会儿,只当老王是老工人爱念叨,没往心里去。那会儿我满脑子都是终于能从乡下回到城里,有个自己的住处 —— 不用再挤在知青点的大通铺里,不用听夜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不用天不亮就起来喂牛。我推开门走进屋,屋里没开灯,只有客厅的窗户透进点灰蒙蒙的光,照得墙皮上的裂缝格外清楚。
屋子是两居室,客厅很小,中间摆着张掉漆的木桌,四条腿有一条用砖头垫着,桌角缺了一块,露出里面的木头茬。主卧朝南,窗户正对着家属院的锅炉房,烟囱里冒出的黑烟裹着煤渣子,时不时飘进屋里,落在窗台上,积成一层黑灰。次卧更小,朝北,窗户关得严严实实,角落里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木箱,箱子上贴着的 “最高指示” 标语都褪了色,边角卷得像烤焦的纸片,上面落的灰,手指一戳就是个印子。
我先收拾主卧,把带来的铺盖卷打开,铺在吱呀响的木板床上。铺盖是在乡下时自己缝的,被面是印着向日葵的粗布,洗了无数次,颜色都淡了。收拾完主卧,我想着把次卧的木箱挪开,腾点地方放杂物。刚一伸手,就摸到箱面上沾着点黏糊糊的东西,像是干了的胶水。我掏出口袋里的火柴,划着一根凑过去看 —— 那东西是褐红色的,在微弱的火光下泛着点光,像干涸的血。
“大概是以前住的人不小心弄上的颜料吧。” 我嘀咕着,把火柴吹灭,从灶房里找了块抹布,蘸着从锅炉房打来的热水擦了擦。可那褐红色的印子怎么也擦不掉,反而越擦越亮,像是要从木头里渗出来似的,擦过的地方还留着股淡淡的腥味,不是煤渣的味,也不是霉味,说不出的怪。
我心里有点发毛,没再敢碰那些木箱,把次卧的门关上,又找了块木板顶在门后 —— 总觉得那屋里藏着啥。
那天晚上,我煮了碗玉米糊糊,就着咸菜吃了,算是乔迁宴。吃完饭,我把门窗都锁好,躺在木板床上,听着窗外锅炉房的鼓风机 “嗡嗡” 地转着,像头喘着气的老黄牛。下乡这几年,我早就习惯了夜里的动静,可在这屋里,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耳朵里嗡嗡的,像是有蚊子在飞。
刚躺下没多久,就听见次卧里传来 “窸窸窣窣” 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箱子,纸壳子摩擦的声音,“哗啦 —— 哗啦 ——”,很清楚。我心里一紧,心想这老房子果然有老鼠,还这么大动静。我抄起床头的扫把,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顶在次卧门上的木板挪开,猛地推开门 —— 次卧里安安静静的,那些木箱还好好地堆在角落里,窗户关得严严实实,连个老鼠洞都没见着。
“真是邪门了。” 我骂了句,又把木板顶在门上,回到主卧。可刚躺下,那声音又响了,这次更清楚,像是有人用指甲刮着木箱的木板,“咯吱 —— 咯吱 ——”,一下一下,慢悠悠的,节奏很匀,就像在我耳边刮似的。我攥着扫把的手心里全是汗,竖着耳朵听了半天,那声音又没了,只剩下窗外的风声,“呜呜” 的,像是有人在哭。
接下来的几天,夜里总能听见各种怪声。有时是次卧的木箱响,有时是厨房的水龙头 “滴答滴答” 地漏水 —— 可我白天去看,水龙头明明关得很紧,连点水痕都没有;有时又听见楼梯间有人走路,脚步声 “噔噔噔” 地往上跑,跑得很快,像是在追什么人,跑到 4 楼就停了,接着就是 “咔哒咔哒” 的钥匙声,像是有人在开我家的门。我每次都趴在猫眼上看,外面空荡荡的,只有走廊里的灯泡忽闪着,把墙面上那道红漆门照得格外扎眼,红漆在昏黄的光下,像是在慢慢流动。
我开始失眠,每天上班都打不起精神。梳棉车间的机器 “轰隆隆” 地响,棉絮飞得到处都是,我拿着扳手检查机器,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我,回头看又啥都没有。有天中午,我跟车间里的老张坐在车间门口的台阶上吃饭,老张是个老工人,在厂里干了**十年了,头发都白了一半,手里总拿着个印着 “劳动最光荣” 的搪瓷缸子,缸子边都磕出了豁口。
我实在憋不住,跟老张说了夜里的事。老张刚喝了口茶水,听我说完,手里的搪瓷缸子 “当啷” 一声撞在台阶上,茶水洒了一地,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洇出个圈。“你说你住的是 3 号楼 402?” 老张的脸一下子白了,皱纹都挤在一起,声音都发颤,“你没打听打听,以前住 402 的是谁?”
我愣了愣,说:“老王没跟我说啊,只说空了两年,让我安心住。”
老张叹了口气,往我这边凑了凑,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人听见:“以前住 402 的是个叫李红梅的女工,也是梳棉车间的,跟你一个组,两年前的冬天,就在那屋里没了。”
“没了?” 我心里 “咯噔” 一下,手里的玉米窝头差点掉在地上,“怎么没的?病了?”
“说是自杀。” 老张的声音更低了,眼睛往四周瞟了瞟,“那天早上她没去上班,组长去家里找她,推开门一看,人吊在次卧的房梁上,脚下的木箱倒了一地,地上还洒了好多红漆,把地板都染红了,黏糊糊的,擦都擦不掉。后来厂里把屋子收拾了,墙也重新刷了遍灰,可总有人说,夜里能听见 402 有女人哭,还有人看见过,4 楼的走廊里,有个穿蓝布工装的女人来回走,头发披散着,看不见脸。”
我听得后背直冒凉气,难怪老王跟我说那些话,难怪次卧的木箱上有褐红色的印子,难怪夜里总听见怪声。那天晚上我没敢回 402,在车间的更衣室里蜷了一夜 —— 更衣室里堆着些旧工装,一股子汗味,可我总觉得比 402 安全。可第二天还是得回去,我在城里就这一个住处,总不能一直躲在更衣室里,再说厂里要是知道了,说不定还会以为我不安心工作。
回到 402,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次卧看房梁。房梁是木头的,黑黢黢的,上面刷了层清漆,早就开裂了,干干净净的,连个钉子眼都没有 —— 老张说李红梅吊在房梁上,怎么会没痕迹?我正盯着房梁看,突然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像是有人对着我脖子吹了口气,我猛地回头,次卧里空荡荡的,只有灰尘在窗户透进的光里飘着。
我赶紧把次卧的门锁上,又找了根绳子把门把手绑紧,心想以后再也不进那屋了。可怪事并没有停,反而越来越频繁。
有天晚上我下班回来,天已经黑透了,家属院里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把梧桐树枝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张网。我掏出钥匙开 402 的门,刚推开门,就看见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个搪瓷缸子 —— 跟老张那个很像,也是印着 “劳动最光荣”,缸子边也有个豁口,只是缸子把手上沾着点褐红色的东西,跟木箱上的印子一模一样。
我记得很清楚,早上出门时桌子上明明什么都没有,门窗都锁得好好的,这缸子是从哪儿来的?我走过去,犹豫了半天,还是伸手拿起了缸子。缸子很凉,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手一碰到就打了个寒颤。我闻了闻,没什么味儿,可一翻过来,就看见缸子底上写着个 “梅” 字,用红漆写的,字很小,都快磨没了。
“李红梅?” 我心里嘀咕着,赶紧把缸子扔在桌子上,像是碰到了烫手的山芋。转身想去厨房拿热水壶暖暖手,可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 “滴答 —— 滴答 ——” 的声音,是水龙头在滴水。我走过去一看,水龙头果然在往下滴水,滴得很慢,每滴水里都裹着点褐红色的东西,落在水池里,溅起的水花竟然是褐红色的,像稀释的血。
我吓得腿都软了,扶着墙慢慢退到客厅,眼睛盯着厨房的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赶紧离开这儿。可就在我伸手去抓门把手的时候,次卧的门 “咿呀” 一声开了 —— 我明明锁了门,还绑了绳子,怎么会开?
从次卧里飘出一股淡淡的油漆味,还夹杂着一丝女人的香水味 —— 那是种很老的茉莉花香水,我在乡下时,见过村里的女知青用过,味道很淡,却很持久。我僵在原地,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 “沙沙” 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走路,脚步声很轻,踩在地板上,几乎听不见,可我能感觉到,有个人正慢慢朝我走过来,离我越来越近。
“你是谁?” 我声音发颤,手紧紧攥着门把手,指节都白了,“别过来!我喊人了!”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又像是贴在我耳边说:“我的缸子…… 你看见我的缸子了吗?”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猛地回头 —— 客厅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次卧的门还开着,里面黑糊糊的,像个张着嘴的黑洞,那股油漆味和香水味更浓了。我不敢再待下去,拉开门就往楼下跑,楼梯间的灯泡忽明忽暗,墙面上的红漆门在灯光下晃来晃去,像是在跟着我跑,红漆的颜色越来越深,像是在流血。
我跑到楼下,坐在家属院的梧桐树下,直到天快亮了才敢回去。回去的时候,客厅里的搪瓷缸子不见了,水龙头也不滴水了,次卧的门紧紧关着,门锁好好的,绳子也还绑在门把手上,像是昨晚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可我知道,那不是幻觉,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声音,闻到了那股香水味,手里还残留着搪瓷缸子的凉意。
从那以后,我开始留意关于李红梅的事。车间里的老工人很少提她,像是怕触霉头,只有老张偶尔会跟我说几句。老张说,李红梅以前是车间里的技术骨干,梳棉机开得最好,厂里的先进标兵,照片还挂过荣誉墙,人长得也漂亮,梳着两条麻花辫,眼睛很大,就是性子有点倔,认死理。
“两年前冬天,天特别冷,车间里的暖气坏了,好多人都请假,就她还天天来。” 老张喝了口茶水,眼神有点恍惚,“后来不知道咋回事,她跟车间主任吵了一架,吵得特别凶,全车间都听见了。主任说她考勤有问题,要扣她工资,她不依,说自己天天都来,凭啥扣工资。后来没几天,就出事了。”
“不过也有人说,不是因为考勤。” 有天中午吃饭时,老张偷偷跟我说,手里的搪瓷缸子转来转去,“听说她跟一个男的处对象,那男的是厂里的干部子弟,姓刘,在宣传科上班,长得挺精神。两人处了快一年,都快谈婚论嫁了,结果那男的后来跟她吹了,跟厂长的女儿好了。李红梅想不开,才……”
老张的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王师傅打断了:“老张,瞎嚼什么舌根呢!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小心被主任听见,扣你奖金!” 王师傅说着,还往车间办公室的方向瞟了瞟,脸色很紧张。
老张叹了口气,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茶水,没再说话。可我心里却更乱了 —— 如果李红梅是因为失恋自杀,那为什么我会听见她找缸子?为什么她的屋里会有红漆?为什么车间主任提起 402 时,脸色会那么难看?
我开始在夜里仔细听那怪声,想找出李红梅的死因。有天晚上,我又听见次卧里有动静,这次不是刮木箱的声音,而是 “沙沙” 的写字声,像是有人在用毛笔在纸上写东西。我没跑,而是从床底下摸出个手电筒 —— 是我从乡下带回来的,装两节一号电池,光很亮。我拿着手电筒,慢慢朝次卧走过去,每走一步,心脏都 “砰砰” 地跳,像是要跳出来。
次卧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用手电筒照了照,那些木箱还堆在角落里,没什么变化。可当我把手电筒的光往上移时,突然看见房梁上贴着一张纸,纸是那种很薄的毛边纸,已经发黄了,上面用红漆写着几个字,歪歪扭扭的:“我没自杀”。
我吓得手电筒都掉在了地上,“啪” 的一声,光在地板上晃了晃,照到了木箱旁边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个小小的铁盒子,藏在木箱后面,被灰尘盖着,若不是手电筒的光晃到,根本看不见。铁盒子很小,只有巴掌大,上面锈迹斑斑,锁都锈死了。
我哆哆嗦嗦地走过去,捡起铁盒子,用扳手把锁撬开 —— 里面放着一张照片,还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是个穿蓝布工装的女人,梳着两条麻花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嘴角还有个小梨涡,应该就是李红梅。她旁边站着个男的,穿的是干部服,戴着眼镜,笑得很斯文,两人靠得很近,像是很亲密。
纸条是用钢笔写的,字迹很工整,墨水有点晕开,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上面写着:“他说会跟我结婚,会带我去看天安门,可他骗了我。他爹是副厂长,说我出身不好,配不上他。他怕我闹,怕影响他跟厂长女儿的婚事,就…… 我死了之后,他会把我的东西都藏起来,说我是自杀,说我是想不开。要是有人看到这张纸条,帮我告诉他,我不会放过他的,我会一直在这儿等他。
纸条的末尾没有署名,只有几滴褐红色的印子,像是眼泪泡透了纸,又像是干涸的血渍,把纸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圈。我捏着纸条的手不停地抖,纸边被我攥得发皱,心里又怕又堵 —— 原来李红梅不是自杀,是被人害死的。照片上那个男的,会不会就是老张说的宣传科的干部子弟?
就在我盯着照片发愣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 “咯吱” 一声,是主卧的门被风吹开了。我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扫过去,却看见门框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红漆印子,歪歪扭扭的,像个没画完的门,跟楼梯间墙上的那道一模一样。
“谁?!” 我喊了一声,声音在空屋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没有回应,只有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窗帘 “哗啦” 响,那股茉莉花香水味又飘了过来,比之前更浓了。我赶紧把照片和纸条塞进怀里,抱着铁盒子就往主卧跑,关上门,还抵上了衣柜。
那天晚上,我抱着铁盒子坐在床上,一夜没睡。天快亮时,我听见次卧的门 “咿呀” 一声关上了,那股香水味也慢慢散了。我松了口气,打开门一看,次卧的门果然关着,门框上的红漆印子也不见了,像是从来没出现过。
第二天上班,我特意去了车间的荣誉墙。墙上挂着好多先进标兵的照片,有老张年轻时的,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老工人,唯独没有李红梅的。我问旁边的王师傅:“以前的先进标兵照片,怎么没见李红梅的?”
王师傅的脸一下子沉了,说:“早摘了,出事后就摘了,厂里不让提她。” 说完就转身走了,像是多提一句都晦气。我心里更确定,李红梅的死肯定有问题,厂里说不定早就知道,只是不想声张。
中午吃饭时,我找老张,想问问宣传科那个姓刘的干部子弟。老张一听我问起他,脸都白了,赶紧捂住我的嘴:“你小声点!那是刘科长,现在是厂长的女婿,你可别瞎问!”
“刘科长?” 我心里一动,“他是不是以前跟李红梅处过对象?”
老张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才压低声音说:“是,以前处得挺好,后来厂长的女儿看上他了,他就跟李红梅吹了。李红梅不服气,去找过他好几次,还跟车间主任吵过 —— 车间主任是刘科长的远房舅舅,你说这事儿能有好?”
我心里 “咯噔” 一下,原来车间主任跟刘科长是亲戚,难怪当初他要找李红梅的茬,扣她工资。这么说,李红梅的死,跟这两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那天下午,我没心思上班,满脑子都是李红梅的纸条和照片。我想把这事告诉厂里的领导,可又没证据 —— 纸条和照片是我偷偷从 402 找出来的,万一领导不信,反而说我造谣,丢了工作怎么办?我刚返城,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可我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李红梅白白死去。晚上回到 402,我把纸条和照片藏在床底下的砖缝里 —— 我怕被人发现。刚藏好,就听见客厅里传来 “滴答” 声,是那个搪瓷缸子的声音。我走出去一看,搪瓷缸子又放在桌子上,缸子底的 “梅” 字更清楚了,缸子里还盛着点褐红色的水,像是红漆兑了水。
“是你吗?李红梅?” 我鼓起勇气,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
没有回应,只有缸子里的水 “滴答” 了一声。我走过去,拿起搪瓷缸子,这次没觉得凉,反而有点温温的。我看着缸子里的水,突然明白,李红梅是在帮我,她在给我提示。
第二天,我趁车间主任和刘科长都不在,偷偷溜进了他们的办公室。车间主任的办公室在二楼,里面摆着张办公桌,柜子里放着些文件。我翻了翻抽屉,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就在我准备走的时候,发现办公桌底下有个暗格 —— 是我之前帮主任修桌子时发现的。
我打开暗格,里面放着一个铁盒子,跟我在 402 次卧找到的一模一样!我打开铁盒子,里面放着一瓶茉莉花香水,还有一把带血的剪刀 —— 剪刀是车间里用的,上面的血已经干了,变成了褐红色,刀柄上还刻着个 “梅” 字。盒子最底下,放着一张纸条,是刘科长写的,上面写着:“事已办妥,勿念,以后别再提。”
我拿着剪刀和纸条,手都在抖 —— 这就是证据!李红梅是被他们害死的,用的就是这把剪刀!
就在我准备把铁盒子拿走时,办公室的门开了,车间主任站在门口,脸色铁青,手里还拿着根铁棍。“你在干什么?” 他声音嘶哑,一步步朝我走过来,眼睛里全是凶光,“谁让你进来的?”
“是你和刘科长害死了李红梅!” 我举起剪刀,对着他说,“这把剪刀就是证据,还有你的纸条!你们别想抵赖!”
车间主任突然笑了,笑得很狰狞:“证据?你以为谁会信你?一个刚返城的知青,跟我这个老主任作对,你还想不想在厂里待了?” 他扑过来想抢我手里的剪刀,我赶紧躲开,转身往门外跑。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车间主任在后面喊,声音很大,整个楼道都能听见。我跑到一楼,正好撞见刘科长 —— 他穿着干部服,手里拿着个公文包,看见我手里的剪刀,脸色一下子变了。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刘科长拦住我,语气很凶。
“是你害死李红梅的证据!” 我推开他,往车间跑,“大家快来看!刘科长和车间主任害死了李红梅!”
车间里的工人都围了过来,有的好奇地伸长脖子,有的面露惧色往后退,还有几个老工人脸色凝重,显然是想起了关于李红梅的传闻。刘科长和车间主任也追了过来,车间主任手里还拿着铁棍,对着工人们喊:“大家别听他胡说!他是疯了!他在 402 住久了,被鬼迷了!”
工人们议论纷纷,嗡嗡的声音在车间里散开。就在这时,车间的灯突然灭了,整个车间一片漆黑,机器的轰鸣声也戛然而止 —— 像是突然断了电。
“怎么回事?停电了?” 有人慌慌张张地喊了一声,紧接着就是桌椅碰撞、人群骚动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道清晰的女人哭声从黑暗中飘出来,不高,却带着钻心的委屈,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接着,车间的应急灯亮了,暗红色的光线裹着扬起的棉絮,照得每个人的脸都泛着诡异的红光,像蒙了一层血。
我看见一个穿蓝布工装的女人从机器阴影里走出来,梳着两条整齐的麻花辫,手里端着那个印着 “劳动最光荣” 的搪瓷缸子 —— 是李红梅!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装着两年未散的悲伤和愤怒。
“你还想跑吗?” 李红梅的声音冷得像冰,直直地对着瘫软在地的刘科长说,“我等这一天,等了两年了。”
刘科长吓得浑身发抖,“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红梅,我错了,我不是故意杀你的,是主任逼我的!你饶了我吧!我给你烧纸,给你立碑!”
车间主任也慌了神,手里的铁棍 “当啷” 掉在地上,转身就想往车间外跑,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你别胡说!是你自己贪生怕死!是你怕她坏了你的好事!跟我没关系!”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里全是绝望。
李红梅慢慢走到车间主任面前,把搪瓷缸子放在他脚边,缸子里的褐红色液体缓缓溢出来,顺着地面蔓延,所到之处,竟泛起一层暗红的光,像极了当年擦不掉的印记。“这是你欠我的,也是你欠良心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重量。
就在这时,车间的灯突然亮了,应急灯同时熄灭,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李红梅不见了,只有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还在空气中弥漫。刘科长和车间主任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已经没了气息。他们的胸口上,各压着一张用红漆写的纸条,字迹歪扭却有力:“我没自杀”。
工人们吓得鸦雀无声,偌大的车间里,只有机器重新启动的轰鸣声慢慢响起,却显得格外刺耳。
后来,厂里派人来调查,我把找到的纸条、照片和剪刀都交给了调查组。调查组又找了老张等几个知情的老工人核实,终于查清了全部真相 —— 刘科长为了攀附厂长,想跟李红梅分手,李红梅不肯,还说要去上级部门揭发他的欺骗行为。刘科长慌了,就跟身为自己远房舅舅的车间主任合谋,在 402 室杀害了李红梅,伪造了自杀现场,又藏起了她的遗物,靠着厂长的关系压下了这事。
事情查清后,厂里为李红梅平反昭雪,把她的照片重新挂回了荣誉墙最显眼的位置,还赔偿了她远在乡下的家人。我也因为揭发真相,受到了厂里的通报表扬。
我还是住在 402 室,只是夜里再也没有过怪声。有时我会在客厅的桌子上放一杯温热的茶水,像是在招待一位老朋友。有天晚上,我梦见李红梅了,她穿着蓝布工装,梳着麻花辫,笑着跟我说:“谢谢你,我可以安心走了。”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朵新鲜的茉莉花,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水,像是刚从枝头摘下。我把茉莉花放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锅炉房,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慢慢散开,露出了深蓝色的天空,几颗星星亮得格外温柔。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李红梅,可我总觉得,她还在这屋子里,在阳光洒进来的角落,在风吹过窗帘的瞬间,安静地陪着我。有时我会对着空荡的客厅说话,说车间里新来的年轻人,说家属院翻新的新路灯,说厂里又评了新的先进标兵,就像跟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聊天。
每年深秋,梧桐叶落满家属院的时候,我都会把 402 的门窗全部打开,让带着凉意的风穿屋而过 —— 我知道,李红梅喜欢这样的风,喜欢满街金黄的梧桐叶。楼梯间墙上的红漆门还在,只是颜色淡了些,像被岁月温柔地磨平了棱角。每次走过,我都会停下来看一看,轻声说一句:“红梅,我回来了。”
我知道,有些故事不会随着老房子的翻新而褪色,有些冤屈也终会被时间洗清。就像那道红漆门,虽然不起眼,却默默见证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也守护着一个女人最后的心愿 —— 她只是想证明,她没自杀,她只是想讨一个公道。
如今,纺织厂早就改制了,家属院也翻修了好几遍,可 3 号楼 402 室我还是没舍得搬。有人问我,为什么还住在这老房子里,不怕吗?我总是笑着说,不怕,这里有个老朋友,一直在陪着我。
每次下雨的夜里,我还会闻到淡淡的茉莉花香,很轻,却很安心。我知道,那是李红梅,她还在,她在看着我,看着这个她曾经爱过、也恨过的世界,慢慢变得越来越好。